赌城不是天堂(第三卷巴比伦倾倒)

此后,我看见另有一位有大权柄的天使从天降下。地就因他的荣耀发光。他大声喊着说:
巴比伦大城倾倒了,倾倒了!
成了鬼魔的住处和各样污秽之灵的巢穴,
并各样污秽可憎之雀鸟的巢穴。
——《圣经?启示录:巴比伦倾倒》
一
众人散去后,我仰面倒在白色的床被上,休息吧,我真的不想再动了。
我突然好想小萱,抓起手机想听听她的声音。
但我迟疑了很久,又没有拨号。我亏欠她太多了,害了雨辰夭折,现在又输光了全部身家,我还有做一个男人的资格吗?
又败了!我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该放手了,也许像刘德华的那部电影所述,选择这条路的人,就注定了是一个天煞孤星。
只是即便放了手,还有我的父亲,我的家人,我的亲友们呢?
我的巴比伦倾倒了。
望着落地玻璃外空旷的景色,澳门的天空永远是那么洁净、湛蓝,谁知道在这阳光灿烂的赌城里,有多少人正在战栗着博弈自己的命运。
有多少人像我一样,在浮沉中对抗着小小的船桨,却看不到身后袭来的滔天巨浪。
我很茫然,没有焦虑,也没有忿怒,这一仗我败得心服口服。因为从唐总在赌桌前坐下始,我对命运就失去了操控的能力,我第一次对它产生了敬畏。
我的思绪就这样漫无目的地飘啊飘,一会儿它飘在天空里,一会儿它又飘进了海里,那一天下午,它唯独没有飘进赌场里。
因为我知道,我当服从一次,又一次被重拳击倒后,我不应再去做无力的挣扎。
在这场食物链的捕食中,我想试着做唐总的上游,谁知,他才是我的上游。
唐总后来的命运如何?可惜他也未能成为强悍的捕食者,在这条肉食动物的食物链中仍只是被猎杀的角色,他的结局也很惨,在后来我又曾经在赌厅里遇到过他。
手机响了,显示一个遥远的异国号码,是阿强打过来的。
“你今天从账房提的七百多万现金是怎么回事?”他语气严肃地问。
我沉默了三十秒,因为我实在不知该从何说起。
“没钱了,赌厅我得退股了。”我只答了这么一句。
听了这话,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更长时间。
“唉……你真是……等我回来再说吧!”他叹了一口气,挂了电话。
跟阿强通完电话后,我想起还有一个共患难的兄弟,不知他此刻能不能顶得住,于是我打电话给季军。
“怎么会这么惨?”季军的声音很虚弱,听起来应该正躺在沙发上。
我把刚才那局“天路”简单说了一遍。
他也沉默了很久,才小声的说:“违背了天道,所以结果完全逆反。”
天道?天道是什么?赌场的存在是不是天道。
我无语,俩人又一起沉默了十几秒。
“要不先回来吧,一起商量一下。”他无奈地说。
“现在不想动,我先躺一会儿,我不会下去赌了。”我说。
我确实走不动。想到走出酒店,去码头,坐船回深圳,回到家,通过这一段路途我将不得不回到残酷的现实,这让我难以接受。我还是先呆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等我把一切事情都想明白了再去面对,这样会好一些。
那天下午我躺在房间里发呆,完全没有赌博的欲望,就像一个被KO之后的拳击手畏惧对手的强大,不愿意上台再战一样。睡到晚上八点,我去码头乘船回到了蛇口。
季军开着车正在码头等我。
关上车门,季军问:“现在去哪?”
我想了想,说:“去山顶吧!”
车子开往蛇口的赤湾山,这里有一条陡峭的山路可以开小车直达山顶,山顶有一个炮台,是明清时期修建的古迹。
我们把车停在炮台的边上,坐在石头上一人点了一根烟,这个小景点白天就基本没有游客,晚上更是了无人影,很静,只有两根烟头的火星在一明一灭。
“你还记得国平的事吗?我现在有点明白了。”我说。
国平是我们中学的同校同学,与季军家小时候是邻居。他是我们同学中最早听说因赌博而出事的人,不过他是败在赌球上。
国平输的并不多,只是五六十万元,但对于普通的工薪阶层来说,这个数字已经彻底毁灭了他的生活。输完之后,他想尽办法骗亲戚朋友的钱,经常是答应别人:“下周二把钱还你。”其实他就是寄希望在本周的几场球能赢钱还债,结果越输越多,最后只好东躲西藏。
借无可借之后,他只好躲在邻市的妹妹家里,有天妹妹两夫妇外出,委托他照顾5岁的外甥,外甥是个很聪明好动的男孩,喜欢游泳,所以妹妹出门前,吩咐国平下午带外甥下楼在小区的泳池游泳。
没想到可爱的外甥就在本小区的泳池溺水淹死了。听说游泳池边的国平离开了一会儿,原因不知是去小区门口买烟还是去打电话,泳池的救生员也恰巧走开了。
可想而知,事故发生以后,国平只能是远走他乡,再也无颜面对家人和父老乡亲。
“我的遭遇,和国平的越来越相似,女儿的死,和今天败给唐总的这一场。”我把烟雾对着月色长吐了一口,说:“你有没有发现,我们现在已经完全陷进这个赌局里,我们的生意,我们生活的内容都是在围绕着赌,每次去澳门就像是押了一注,或者赢,或者输,或者打和;雨辰的死是我输了最大的一注,现在输给唐总又是我们错押了一个重注;不去澳门的时候,我们就相当于坐在台边飞牌,其实还是在等着机会再押一注。”
“想赢点钱,就像是在水中捞月,每次以为要捞到了,到头来每次都是两手空空,而且身子又往井底坠得更深了一点,想爬出来就越来越困难。”
我说:“出事是必然的,因为我们生活的重心已经颠倒了,不是用赌去改变生活,而是为了维持赌而生活,这样我们就会没有精力,不细心也漠不关心,又把生活中的能量抽空了,时间一长,不是出这样的事,就是出那样的事。”
“那不赌怎么办?你跟小萱坦白?”季军问。
“你能跟你老婆坦白吗?”我反问他。
他想了一会儿,说:“不能,我儿子才刚上幼儿园,打死我也不能。”
“我也不能。”我叹了口气,说。
“我们现在还有多少钱?”季军问。
“输了1800万港币,我们自己的钱估计是已经没有了,公司应该是资不抵债的状态,现在账上的都是亲戚朋友们的钱,具体数目要回公司算算才知道。”我说。
他懊恼地叹了一口气,说:“想不到辛辛苦苦干了十年,一下子就全没了。”
我们坐在山顶上抽闷烟,嗅着人体的热气后,山蚊子越来越多,叮得我心情很烦躁,我站在炮台的石墩处,对着远处的海岸线大吼了几声。
“还有,这几天斯里兰卡的货物还没有备齐,就快到交货期了。”季军提醒我。
对了,还有生意!想到斯里兰卡,我突然发现还有一个办法,公司在行业内一直口碑不错,我可以通过生意再聚拢一批资金。
这批要交付的订单货值也有一千多万元,我们已经用亲友的筹资付款了三四百万元出去,部分供应商赊销了三百多万元,还有四百万元左右货物没有落实。
“明天我们早点回办公室,把这批货物落实,把利润让出去跟他们赊货,争取两天内备齐全部货物。”
我狠狠地用脚尖碾灭了烟头。的确,我和季军都不能放弃,国庆节前还可以再回笼一千多万元资金,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季军开着车慢慢地沿着斜坡下山,车头灯照亮了前方白色的路面和灰色的树根与草丛。这台奥迪A6是去年以公司的名义买的,保养得一直不错。
“明天把这台车开去二手市场卖掉吧!公司就剩几个人,我们自己也应该改变一下了。”我叹了口气说。
卖了这台车后,我还有一辆别克君越,季军还有那辆凯越,其实也够用了。
周五下午,全部货物终于顺利备齐,我松了一口气,作为一个赌徒,只要手上还有一千万元,他绝不可能放弃。因为我不是霍斌,这些钱,此刻仍然掌控在我手里。
只是装船的日期还没有到,我只能通知香港的两位经理下周二过来验货,在这之前,我们仍有赌厅的两百多万元赌本可以使用,而且信用卡里还有百来万元。
由于我的疏忽,小萱终于知道了股东退股的事。
这天下午,小萱过来南山办事,办完事后直接上来我办公室。她翻看我的工作日志本,无意中看到了夹在页缝中的退股协议。
“咦?怎么光明他们退股了,你怎么没跟我说过?”她惊讶地问。
我一听有点着慌,就找了个借口说:“上次4月份我输了120万之后,光明他们很生气,加上赌厅又连续亏损了四个月,他们觉得不满意就退股了。”
“岂有此理!这么多年同学,遇到点困难就自己先跑了,还有点义气没有?我打电话去骂他们!”小萱听了很生气,她愤愤不平地说。
我赶忙拦住她,说:“算了,都是好朋友,只是对生意的看法不合,又没有吵架,不要再激发矛盾了。”
她生了一下午闷气,晚上也没心思去看电影了,俩人在海岸城超市买了几大袋日用品后回到了家。
我心里很担心,还有一个接一个的炸弹怎么办?它们都已经被点着了引线。
二
从台底大败回来只有三天,但我和季军却觉得像是过了三年。我们的时间概念已经进入读秒阶段,巨大的财务亏空让我俩寝食难安,恨不得第二天就把它补平。其实这是一种崩溃,但我们当时并没意识到。
如果现在回头分析,债务并未爆发,公司信誉良好,即便已经到了净资产为零的状况,我要维持公司的运作也并不困难,甚至安心做下去还能等来局势扭转的机会。
如果再看看别人更轰动的案例,有些涉赌未深的朋友就更觉不可思议:某某银行副行长输了30亿,某富豪输了80亿,某煤老板输了20亿等等。听者不禁会问,这些有钱人为什么这么傻?就算他输了几个亿,如果及时收手,输掉的也只是账面数字而已,对他的奢侈生活毫毛无损。为什么他们非要拼到一无所有,直到跑路坐牢为止?
有这样的疑问,是因为你还没有理解到“崩溃”的概念。
前文我曾经分析,大部分赌徒的输赢临界点是身家的一半左右,即他输完前面一半身家可能用了两年,但输完后面一半可能只用了两个月甚至一天。
这是因为前面一半身家大部分是可流动的现金,后一半动用储备或变卖家产后,他的心理已经完全崩溃。对赌场而言这种对手是不设防的状态,是一只已经养肥的猪(你真以为赌场把客人当上帝吗?),同时也是赌场门口大耳窿们的眼中猎物。
但每个人的崩溃点不一样。对那些身家几十亿的富豪来说,未必输到一半身家才令他崩溃,也许只输了几千万元,骄傲自负的惯性就会令他一怒之下拿出几个亿来赌气。在赌场,愤怒是最可怕的崩溃。
我身边的赌友当中,看起来最早投降的是霍斌,其实,霍斌并没有崩溃。
霍斌戒赌,一半原因是老婆的管制,另一半是他性格中容易看到的顺服特点,霍斌不是一个性格骄傲的人。这个性格特点使他容易逐步冷静下来,归于平淡。假设霍斌崩溃,他不会乖乖听老婆话呆在酒店里听候处置,他可能会这么做:
第一步,跟老婆大吵一架,离家出走甚至离婚;
第二步,不听双方亲戚的劝解,坚持要靠赌翻身,与亲友决裂;
第三步,低价变卖部分物业,继续去澳门战斗。
这看起来是男子汉的顽强抵抗,实质上就是崩溃,不管未来的输赢如何,至少家庭已经崩溃了,心理上也容易自暴自弃。
这个话题既然已经敞开,我们再举一个我亲眼目睹的例子。
2010年我在新濠锋贵宾厅玩的时候,经常遇见阿强的一个熟客,四十多岁瘦瘦高高的戚总,北方汉子。
戚总也是一个比较大方的人,有好几次赢钱后,会拿几个千元筹码分给公关,有时他推一口几十万,但自己并不看牌,而是笑呵呵的让我们这些下几千小注的散客看,由此可见他性格爽快。
但戚总在贵宾厅并没有坚持多久,三个月后我见到他,已经憔悴得不成人形。
有天打了两局后,我感到肚子饿,就在赌厅吧台边点了一份梅菜扣肉饭,新濠锋看起来就是这个套餐最对我的胃口。
矮矮的茶几沙发上坐着一个不起眼的男子,头顶略秃,穿着灰色的夹克,正缩着肩膀在喝粥。等他抬起头看电视的时候,我一看这不是戚总吗?他本来就瘦,此刻蜡黄的脸色更是一点神采也没有。
戚总肯定是刚刚大输了一场,而且熬了通宵。他目光呆滞,眼盯着墙上的电视,碗里的粥吃得很慢。突然他似乎来了灵感,眼睛发出光亮,回头猛喊:“公关!公关!”
靓女公关赶忙跑过来,问:“戚总,什么事?”
“今天星期几?”他问。
“今天是周三,戚总。”在贵宾厅里被人问今天周几并不奇怪,公关们经常解答这个问题。
“快!快!看看哪个台有球赛,今天有一场国米的,赶快给我找出来!”
公关手忙脚乱地用遥控帮他找到体育台。
比赛还没开始,正在入场,戚总很着急,手在发抖,哆哆嗦嗦地用手机拨打号码。
“大兵?今天买国米的水位多少?赶快给我下500万!不管了,就下!”
你看到这里,就和我当时坐在他对面一样,完全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戚总当天一定是被百家乐打怕了,不敢再上赌桌(只是当时而已,休息几小时后肯定还上),但他心里已经抓狂,恨不得即刻翻本。那天他应该是输了400多万元,所以买了一场500万元的球。
那场球赛结果不得而知,但就算戚总赢了,以他这种崩溃的心理状态,我想始终是劫难难逃。
像戚总这种心理状态的客人,在贵宾厅比比皆是,大部分都是性格好强的内地企业家。
赌的负能量太大,并非到绝望才是崩溃,从失去理智那一刻起,人就进入崩溃了。
人性的占有欲和贪婪,会挤占他的大脑,此时对生存环境的辨识能力,甚至还不如一只动物。
没有了钱,但我和季军还有房子,有车子,还有能赚钱的公司。
如果放在刚从学校毕业,这简直就是进了天堂。
但我和季军都认为末日到了。
我的情绪开始变得暴躁。那天小武去交写字楼的管理费,被多扣了二十几元滞纳金,被我痛骂了一顿,非要逼他来回数次去找物业管理处理论。
一场输了七百万元还强作笑脸,为了二十几元却大发雷霆,这不是崩溃是什么?
怎样继续赌下去,怎样尽快翻身,成了我和季军每日秘密商议的唯一话题。
目前我们手上仍有300万元港币,包括赌厅退出的资金和信用卡的额度,如果等到下周,香港的货款到账后,我们就有1600万元港币的现金。
能不能用1600万元港币做一次了断?就像唐总一样,寄希望于一条好路,结束噩梦。
这个构思我们讨论了数次,但还未付诸行动,仅仅是想象一下过程,就让人心跳加速,甚至额头冒汗。
因为这就是去赌命,如果输了,我和季军一定也会像澳门日报中的某几个绝命赌徒一样,从酒店的天台跳下去,而且会毫不犹豫地往下跳。
何况唐总这类豪客的千万,跟我们的千万概念不同,他们背后还有丰厚的家底。
摈弃了一决生死的念头,但是再用每次100万元的赌本,我们已经失去了耐性,这样太慢!
所以我们决定,把单次的赌本调整到300万元。
而且马上就要有行动,就从这个周日开始。
这是标准的气急败坏行径,天下所有输红了眼的赌徒都会这么做。
危难关头,我们需要更多的力量,不是再四处借钱,而是运用帝王之术。
就是请鬼神。
“我家的祖先,一是能量已经被我耗尽了,二是肯定个个都恨我不肖,不会再出手相助。”我对季军说:“你要给你家的先人多上上香,以后每次出征前,就请你的祖先保佑。”
季军想了想,说:“在办公室摆个小香炉,以后你在澳门不顺利的时候,我就在这里烧黄纸,给我爷爷上香。”
对!季军的爷爷是加拿大的中医名家,而且一身正气,门徒广布天下。前年在汕头老家帮他爷爷修墓,请了有名的风水师选址,家族在加拿大的几兄弟花了差不多两百万元,拜山那天还有数十个弟子从国内外一起汇集汕头。这样受人尊敬的老人,可以作为我们强力的奥援。
“除了祖先,我们再请请太上老君,每次情况紧急时烧一道符,这样见效快一些。”我提议,而且当即就让季军下楼去买了一个精致的铜制香炉和一些黄纸,并自己用笔制作了一些“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的道符。
至于大日如来,由于那几次与霍斌的合作失败,我感到佛祖也许对我并不满意,不敢再把希望寄托在他老人家身上。
准备妥当之后,季军提议还是去寺庙里拜一拜好些,化除戾气,求个心安。于是我们决定周日上午去一趟仙湖,下午就直赴澳门。
小萱并不知情,不过听说去仙湖,她也欣然同往。
沿着台阶走上香雾缭绕的弘法寺,我的心却一点也静不下来,因为我们的心根本不虔诚,只是为了功利而来。
不过我猜大雄宝殿门前的一众香客大多如此,求发财,求婚姻,求本年提干,求儿子上大学,求小三转正;有几个人会来佛祖面前祈求天下太平,或地球风调雨顺?更不要说与当年释迦摩尼发愿要解开人类生老病死之谜相提并论。宝殿内三位金箔佛祖每日听到的都是芸芸众生的吃喝拉撒琐事,不知他们烦不烦?
送子观音面前有很多香客,两个毡垫不够用,小萱手里握着六枝香,表情虔诚的在轮候位置。
我眼眶稍微热了一下,罪由我始,大祸将至了,我要尽快恢复力量,保护好我的女人。
虽然我的心不虔诚,但我还是给佛祖双掌合十上了香,我的祈求很简单,也很直接。
赌场有魔鬼,赌场不是什么好东西,佛祖,请你救我。
只要给我赢回来,至少我能做一个好人。
三
※崩溃
故事说到一半,还是要回应大家的要求谈谈现状。
这两年的科幻电影中,我最欣赏的一部是JJ?艾布拉姆斯导演的《星际迷航》,手法非常独到,人物、情节、时间、空间都在影片中任意穿梭交错,让观众的大脑迅速被拓宽。我觉得它的价值远远高于一部商业电影,如果这部电影能在线打赏的话,我打赏一万网币。
同样,在这本书里,既然是深刻谈论赌,那有时候故事就必须脱离赌。因为,如果字字句句都和赌有关,那这本书救不了我,也帮不了你;即便我已经输了几千万元,我还是连一个有经验的赌徒都算不上,也不如老夫子。
这句话,冷静的、资深的、伤痛过的老赌徒能懂。
假如非要这本书改名的话,我会愿意它改名为《赌海迷航》,因为情节发展到这里,它已经逐步与现实接轨,作为读者的你,一定也和我一样,想在迷茫中寻找一条出路。
让我们回到现实,近日,很多网友在问:负债几千万元,为什么你还能气定神闲的坐在电脑旁写这本书?难道你是神人?
我不是。
事实上,我曾在家里躺了两个月,不愿意出门一步,靠小萱微薄的工资养活。大年三十,我一个人躲着弄了几个小菜,独斟自饮,想永远与世隔绝。
直到今年8月份,我才做了一件正事,对家人有益的正事,让自己开始清醒的一件事。
就是摘芒果。
深圳南山的社区马路边,有很多公众的芒果树,一到八九月,芒果熟了,硕大的果实把整棵树挂得满满的,有时熟透的芒果还会掉下来砸在路人身上。你如果提着竹竿沿一条街逐棵树摘过去,至少能摘到一千个。
那天周末,半死不活的我躺在沙发上从午觉中睡醒,小萱站在阳台,惊喜地叫:“海洋,好多芒果!快出来摘芒果!”
我很不情愿地起身,走出阳台,看到小萱正用衣架杆子在套树上的芒果,她把塑料袋绑在铝杆的叉头上,套住树上的芒果用力一扯,就有一枚芒果跌入袋中。她已经摘了十几个,都盛在地上的一个盆子里。
不过她的手短,杆子也短,远处很多大颗诱人的芒果她摘不到,邻近的又快摘完了。
所以该轮到男人来出手。我另找了一根竹竿,把它加长到衣竿后面,又用铁丝更牢固地在竿头绑稳了一个新的购物布袋,将摘芒果的工作效率提高了数倍。
两个小时后,我们摘到了超过100只芒果。
望着地上满满的两盆果实,我很有成就感,就问小萱:“现在超市里芒果卖多少钱一斤?”
她想了想,说:“大概5元左右吧!”
我算了一下,摘下来的芒果都很大,平均一个约有1斤,就是说,这个下午我们摘的芒果市值接近500元。
拖累她们近一年后,我终于又开始为家里奉献效益了。
那晚我们都很高兴,芒果太多吃不完,所以就分头给几个要好的邻居送去,还提了一袋给小萱家里。
虽然最终这些芒果并没有卖一分钱出去,但每天和小萱一起吃着我用小小劳动摘来的美味果实,让我起了感恩之心,这让我本已全空的皮囊注入了一丝新的力量。
这一丝微小的力量又顺着体循环涌入了我的大脑内,开始发芽,成为一种希望。
我跟小萱去了一趟菜市场,买了满满两袋的肉菜,回到家,由我下厨,做了一道足味够辣的酸笋炒鸭。
第二天,我决定开始写书。
这是我开始的一场人生极限考验,不管成败,会比我看人家的电视秀更精彩。
继续我们的故事。
从弘法寺下山后,送完小萱回家,我和季军马上奔赴蛇口码头。
周日去澳门的人少,我们买了二楼贵宾舱的船票,贵宾舱的船票比普通舱贵100元。季军说:仅增加区区100元就能睡得更舒服一点很划算,这一小时战前休息太重要了。
现在我们一切行为都是为赌服务,拜神就不用说了;做生意是为了筹集赌资;休息是为熬夜做准备;在网上搜寻一些绝境求生的影片是为了萃取精神力量;去桑拿是为了保持心态放松;平时不与外界联系是为了避免战斗时受到干扰;在酒楼吃饭时不点鱼腩牛腩是怕自己成为赌场的“鱼腩”,等等。
但无论怎样做,都只是在欺骗自己而已。多巴胺失调在体内产生过度的亢奋,虽强作镇定却难以抑制的内心紧张,这都是崩溃的前兆。
赌本提升到300万元,意味着我已经是贵宾厅不折不扣的“豪赌客”,以我在贵宾厅的耳闻目睹,这等规模的赌本摆上台面,一个亿身家也只能坚持一年半载。
赌本越大,赢的概率越低,这在澳门已经成为一个定式。我心里很清楚。
“不能长磨,要抓住机会一次脱身,像唐总一样。”贵宾舱内的海姐们服务态度很友好,旅客在船舱内或躺或坐她们并不干涉。我翘着二郎腿躺在沙发上,这样一想,我的心跳又开始加快。
还有一个人此时也和我同样忐忑,此人与我亲密但并不太熟悉,她远在浙江。
小陈已经频临绝望。
她一直在等着我的消息,每天都和我通短信。本来以为我和霍斌的合作会是一棵好乘凉的大树,谁知大树拦腰折断,只剩下我垂在江边的一根柳枝,勉强可拉她上岸。
哪知道风云突变,现在连柳枝也没有了,只剩下一根浮在水面的救命稻草,这根稻草在水底有没有扎根还不知道。
她在家里心神不宁,给我发来短信:“现在怎么办?你有什么打算?”
我:“只有博了。”
她:“要不要我过来陪你?我担心你。”
我:“不用,别来。”
她:“我想过来!我怕你出事,而且我呆在家里也没用,就是在等死的感觉!”
我:“等我消息,我会赢回来的。”
其实最后这句话我是发给自己看的,是隐隐亢奋的我发给忐忑不安的我看的。
生死关头,我暂时顾不上小陈,男人的情欲是和金钱有同步关系的。
在三楼赌厅的公关部拿了房卡后,我和季军先回到金沙酒店房间。
“先烧一道符吧!”我随身带了一些已经写好的太上老君道符,此刻从包里取出一张。酒店房间是全密封的,没有阳台,也没有窗户,甚至连落地玻璃都是超厚的钢化玻璃,你休想用一张凳子把它砸碎。这是为了防止赌客输完了跳楼。没错,酒店设计的原意确实如此。如果给房间开一扇窗,那这个赌城肯定每天都会有跳楼的新闻,“负责任博彩”就会成为地球上的一句笑谈。
为防止烟雾触发自动火警,我只能在洗手盆里点火烧符。
季军也双掌合什,闭眼向他的爷爷祷告。
下来赌厅,我买了300万的筹码,但并没有一次摆上台面,因为还需要热身,我只拿出100万放在赌桌上。
有一位五十多岁,身形单薄,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温文尔雅的老大哥也坐了下来,他手上有30万筹码,也是刚从账房买来的。
热身的效果比较好,我前几注都中了,赢了十来万。老大哥下注比较谨慎,他只是三千五千的跟着买,也赢了两万左右。
“你打得不错!”他微笑着向我竖起个大拇指。
见他比较友好,我也主动跟他套近;“大哥是哪里人?”
“我?呵呵。”他先是思考了一下,仿佛这个问题很有哲理,但他的回答却真的很有哲理:“我就长住在澳门,哪也不去了。”
“人在澳门,钱也在澳门;如果钱没了,我的命也没了。”他吸着烟,语气洒脱但又落寞地说。
我也不比你好多少!这句话引起我内心深深的共鸣,我没有再说话。但心里却在想,如果今日能顺利收功的话,不妨邀上老大哥一起把酒长谈,他气质和谈吐均不凡,身上一定有很多宝贵的人生经验。
现在我的注码已经按赌本比例放大,起注是6万,顺利时第三口就能推到10万以上,第一局的战果很好,仅仅用了半个小时,我们赢了52万。
现在不是补天,也不是做眼,赢五十万元撤退没有用,因为是高风险作业,赢六场输一场还是会让我们抓狂。
你会反问:300万元去赢50万元,和用3万元去赢5000元的风险难道不是一样吗?
不一样,而且是本质的不一样。它的风险在于:每场300万元都会牵动到我们的身家性命。
所以必须冲锋,趁势发起总攻。
我准备推一口30万买闲,筹码垒好,我向老大哥示意了一下,看他这把想买多少。
“没事,你买吧,我这口不买。”他礼貌地做了个手势。
这口把台面推满了,荷官把闲家两张牌甩过来,我迅速用手指撩开牌的上角,一个公一个9,是个9点!good!
季军也很高兴,他嘴里叼着烟,用彻底放松的姿势靠在椅子上,挥挥手对荷官说:“赢定了,开吧!”
荷官手掌将重合在一起的两张牌一起翻过来,然后拨开面上一张,庄是1和8,也是9点!
又和了!一股憋屈和闷愤的情绪迅速充满了大脑,我想起上回和霍斌一起的那两口80万。
“丢!撞邪!”季军咒骂了一声。
蓄势而发,攻击却被敌人轻巧地化解了。我一时有点惘然,不知该怎么投注才好。
“不要急,小注慢慢赢也不错,刚才那个节奏就很好!”老大哥在一旁善意地劝解。
四
我的所有经历,老大哥当然也经历过,这点我能猜得到。但我们的未来不一样,老大哥已经把澳门当成人生的最后一站,他也许已经做好了善后,子女已经成人,心态也完全豁达,是一个老夫子的同道人。所以他不着急,余生中也找不到值得着急的理由。
我呢?与他完全相反,我想从这个梦幻城市脱身,尽快回到小萱身边;未来二十年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做,跳出这个赌局之后,我重新规划自己的人生,依然可以看到很美好的前景。我绝不能步老夫子的后尘。
“大哥,你多赢点,我们回房休息一下。”我站起来,微笑着和老大哥打了个招呼,转头示意季军收拾筹码一起回房间。
回到房间,我愤愤地把肩包往床上一扔,对季军说:“再烧一道符!”
我一边用打火机点火,一边骂道:“妈的!次次一推爆台就打和!真的被鬼盯上了!”
烧完符后,我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点着香烟,我情绪稍微平静了一点,躺在沙发上说:“现在手头有350万元的本,不比那天唐总的台面少。但每次我赢钱之后想趁势冲一下,路子就总是出不来,而且经常是最大一注打和,难道真的就这个命?怎么办?”
季军低头想了想,说:“也许应该继续冲,狭路相逢勇者胜!”
这句成语很有煽动性,是兵法名言。可惜后来我才查出它是出自秦赵之战的大将赵奢之口,虽然此役赵国胜了,但最终赵还是亡了国。
“你确定我们该继续冲?”我追问他一句。
“冲!”季军生性懦弱,但此刻脸上也显出少有的坚定表情。
好!我从沙发上坐起,掐灭了烟头,下定了决心。唐总之勇让他开出了9点,并且打开了一条天路,虽然这种概率比较小,但无论如何,我们要硬着头皮闯一次!
乘电梯回到三楼,老大哥仍坐在那张2000元的台,一边端着茶杯吹气一边看路。但这张台的限红30万太低,不能满足我们的胃口,所以我们选择了内厅的一张台。
“包台,把上限调到80万!”我把包里的352万筹码全部捧了出来,哗的一声扔在台上。
赌台监理是一个穿着笔挺黑西装的五十岁左右秃头男人,他弯着腰,用澳门赌场标准的官式礼貌细声说:“请稍等,我们征询一下公关经理。”
公关经理是二十多岁的澳门仔,穿着另一套银灰色的西装,他跑过来数了一遍台面筹码,对监理做个手势:“OK!”
监理随即从身后拿出一个写着“私人枱”的小牌匾,把它摆在台面上。
接着过来一个穿黄色西装的年轻男公关,他拿着纸笔站在赌桌边,负责记录我每局的输赢。
荷官是一个瘦瘦的澳门阿姨,嘴角有一颗黑痣,这颗痣使她显得不够和蔼,但一眼望去也并无不妥。我不是那位打法神奇的湖南肖总,不懂得根据别人的面相察颜观色来下注。
季军坐在我的右边1号位,他负责管理筹码。
没有敢死队,因为我们已决定发起总攻,这一场要拼的是勇气,希望勇气是一把钥匙,能开启幸运之门。
我不想再下几万的小注码,也不能下,因为这样会把心里憋的那一股劲松懈掉,即使赢了,也会让我越赢越胆小,这样就永远无法形成江河之势。
所以在未判断准确之前,我只用笔在纸上下注。
终于连开了五个庄了,之前的三十口闲多庄少。
我望了一眼季军,没有说话,表情中性。
季军也与我对视了一眼,他右手夹着烟,手肘撑在赌桌上,吸了一口烟,然后半仰着把烟雾吐了出去。
我把80万筹码推到了庄上。
开牌之前,我心里在想着唐总,我并不恨那个把我重重击倒的对手,现在,我希望老天用对待他同样的方式来对待我一次。
果然,也是一个四边一个公,而且这个四边也是个10。
我把两张牌重合得紧紧的,并没有给别人看到牌点,努努嘴对荷官阿姨说:“开牌!”
黑痣阿姨冷酷的把闲家两张牌打开,是个7点。
轮到我补牌,黑痣阿姨从牌靴中抽出一张扑克,我迅速在桌上划了一个9字,并且用手指把这个虚无的9弹进了正在桌面移动的牌中。
果然是个四边!
我吸了一口气,并没有把牌翻开,而是把桌面上那张10也拿起来,和这张新的四边重合在一起。我把两张牌在手掌中不停地上下交错,直到我自己都记不清交错了奇次还是偶次。
现在,只需要翻开手掌,看到第一张牌是9就OK了!
我把掌心朝下的手掌慢慢翻过来,一旁的季军比我先看到牌面,他说:“是张10!”
没关系!还是之前那张10而已,9只不过是还没出来。我又合上牌,用手指继续将两张牌上下交换。
我突然停顿住,给魔鬼来一个措手不及,我快速翻开手掌,还是一张10!
无奈,一定是交换了偶次,再来一次!
等等!我猛的想起,刚才看到的好像是黑桃10,但这次是方块10!
我再次把手掌翻过来看,果然是个方块10!
我绝望地把手中的牌甩了出去。
要继续沉住气,已经是不可能了。
赢一小时之后前功尽弃不要紧,赢一天之后前功尽弃也可以忍受,补天计划赢了一个月呢?从4月份到现在呢?就像走进了一个无尽循环的楼梯里。
趁现在只输了二十几万,我又推了一口80万上去。
这把更可笑,我是0点,荷官是9点,魔鬼也太浪费了吧,杀鸡焉用牛刀!
荷官阿姨的脸色仍是面无表情,她助纣为虐,神色中却丝毫没有一点羞愧,我越看她越觉得厌恶。
“换荷官!”我冲着监理喊了一句,扭身点燃了一只香烟,我懒得再看她一眼。
季军站起来,拍拍我的肩膀小声说:“去那边商量一下。”
他这个举动让我心里有点生气!我此时要求换荷官,就是要改变气场,打击一下敌方的嚣张气焰。因为敌众我寡,这些荷官、监理、公关、视频背后的监控室,都是赌场的人,个个都希望我们输钱,只有我俩在勉强抵抗。这时候他这种小动作完全在敌方面前暴露出了我们内部分歧,让气场被更严重的削弱——本来就已经够弱了。
这种时候,即使要走开商量,也应当大大咧咧,甚至故意呼喝一下,把气势撑起来才不会受人欺负。
季军心无城府,不懂得肖总那套心理战的真髓。
走到一边,季军弱弱地说:“要不要停一下,我感觉情况不太妙!”
因为心里有气,我对他的意见很抗拒,强硬地说:“不能停!刚输了160万,再磨下去有什么用?要拼就拼到底!你不是说勇者胜吗?”
见我态度如此,他闷头抽了两口烟,也由胆怯转为无所畏惧了:“好吧!死就死,就干这么一次了!”
我们回到赌桌上。新换的荷官是一个小肥仔,看起来比那位阿姨友好得多。
我的大脑很亢奋。这种亢奋是一种病态,很明显能感觉到大脑里充满了血,但身体四肢却并不协调,握牌的时候感到手有些抖。
这是多巴胺在作怪。我后来在网上查看资料才知道:豪赌时脑内分泌出的多巴胺,与吸毒时脑内分泌出的是同一种物质;某些情况下,豪赌时分泌出的数量甚至要比吸软性毒品时分泌的更多一些。这就是为什么进入豪赌阶段后,大部分赌徒都不顾后果,举止癫狂,把生死置之脑后。
所以第三口80万也输了。
肥仔荷官友好地劝我:“老细,如果手气不好就先抖阵(休息)先啦!这张台好似很不就(合适)你喔?”
“继续飞!”我没有理会他的好意,而是摆手让他继续飞牌。
第四口80万推了上去,买闲。
我头向季军撇了撇,对荷官说:“给他开牌!”
季军缩起肩,费力地掀开两张牌。
“6点。”他神色极不自然的对我说。
输了,我心里想。
果然,庄家是7点。
“唔得哦,老细,这张台完全唔就你!”肥仔荷官的确是真心同情,他继续劝我走。
还剩32万,我不知道这些筹码还能做什么。
我随手买了2万庄对、2万闲对、2万和,对荷官说:“你能不能让我赢一把?”
没中。荷官耸耸肩,摇着头把筹码扫进了盒子里。
这下我是心服口服了。我的脑袋里嗡嗡作响,就像个被倒空了的啤酒罐一样,我拉起旁边呆若木鸡的季军走出了内厅。
老大哥还在那张台子慢悠悠的下注,我扯歪凳子,一屁股坐下,把剩下的26万筹码一把放在桌上。
他用眼的余光扫了一遍我的筹码,但并没有说话。
五分钟后,剩余的26万也输完了。
我和季军坐在内厅的沙发上,一种悔恨和无助感从脚底往头皮上涌,让我感觉四肢无力,很快连心脏都隐隐作痛。
“总共下了4口,一口没中!”季军绝望地说:“3点钟进的澳门,现在6点不到,赌的时间不超过两小时!”
我们是超级富豪吗?我们不是。
我们是将死的乞丐而已。
五
这场过后,我们已经门户洞开,就如一个不设防的城池。
晚上六点左右,澳门街上候客的士很少。我和季军没有心情排队等车,而是气急败坏地沿着渔人码头的路边走去码头。御匾会一楼门口停着很多辆印着各家贵宾厅名字的丰田保姆车,时不时从车上下来一众踌躇满志步入赌场的男女。我回想起以前每次赢钱后,在华姐车上闲扯家常时的志得意满,对比今日如丧家犬般的落魄,恨不得一头撞在桥底的石墩上!
让我们来假想一下那天我们离开后的场景。
老大哥望着我们失魂落魄的背影,摇了摇头,又端起茶杯对着杯口吹气,他心里在叹息:“这年青人在步我的后尘了!”
负责记录输赢的年轻公关把纸塞进账房,双手一摊,神情轻松的吹了声口哨说:“输嗮!”
肥胖的账房女经理看了看投注记录,随手把它扔在会计的桌面上,鄙夷地说:“迟早都玩完!”
监控室里,一直眼盯着视频的蓝色制服男子,此时抬头对站在他身后的经理说:“又一只猪要劏了,没得救!”
双手扶着他的座椅靠背,一身笔挺西装,道貌岸然的经理冷笑着说:“都係更概啦(个个都这样)!呢地大陆人个个都唔知死字顶写!(这些内地人个个都不知死字怎么写!)”
这就是赌城,由数十万人像铆钉一样组成的,一部巨大的,无情运转的老虎机器。每一个赌客,在这个赌城眼里,只是把自己一遍又一遍投进去的小小筹码罢了。
像大部分的赌徒一样,已经输掉的1800万,我们始终不肯承认它是一支被歼灭的部队,仍然固执地认为,它只是被围困而已。
正因为抱着这种想法,我一次又一次派出了救援部队,直到这次派出的300万全军覆没后,我恐慌地发现:救援的代价越来越大,穷兵黩武,国已不国了!
那天晚上回到家,小萱正在厅里看电视,见我突然出现在门口,她还很奇怪地问:“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你们没去吗?”
我嗯了一声,慌忙上楼躲进了浴室,在热气中用淋浴对着脸冲了很久,想把赌场留在身上的香精味冲洗干净。穿衣服的时候,我掏出牛仔裤口袋的两张船票,把它狠狠地揉碎了丢进垃圾桶。两个小时,用300万元港币,就换回了两张船票!
事态已经无法收拾。
“现在局面已经是一个死局。”星期一回到公司,我把在日志本上的计算结果丢给季军看,对他说:“融资回来的现金已经亏空了接近400万,现在我们是全负债经营,每月利息还要付25万左右,利润又要让一部分去赊货,就是说,现在弃赌的话,我们每年赚的钱也只够付利息,要填补亏空不知得熬到哪一天。”
我继续说:“已经输掉的400万也要承担利息,如果把它摊在账上的资金上,等于我们现有资金要支付差不多四分的利息。”
对于一个普通的贸易公司而言,正常贸易无法维持如此高的资金成本。
“只能赌下去,除了赌,没有出路。”闷头抽了两支烟后,季军也无奈地说。
这是典型的赌徒逻辑,遇到经济困难就必须靠赌来解决。
却不去理会它们本来就是因赌造成的。
“国庆节让小武陪你去,我父母要过来深圳玩,我走不开。”季军说。
“你不去也没关系,我会随时让小武给你发短信,但你家里一定要准备好黄纸和香,一旦我在那边发生险情,你要马上给你爷爷上香。”我说。
对于赌博的套路和策略,我已经越来越没有信心了,应当说是没有耐性。我只希望冥冥中的祖先和神佛们能站在我们这一边,给我们创造一次翻身的机会!
9月27日,星期四,1100万元的货款终于到账了。
这笔钱并不能全部作为赌资,我们必须要先结清一部分的货款。
国内做生意的惯例,每逢国庆、元旦、春节这几个长假的时候,供应商往往催款会比较急,多数公司都要求客户在节前结清货款。而对于我们这种经常发生大额货物交易的公司,信誉非常重要,因为赊货跟借钱是一个道理,信誉越好,别人给你的赊账额度越高,我们才能依赖供应商的支持去做更大的生意。
无论如何歇斯底里,我心里清楚生意要正常周转,我们才有生存下去的机会。
所以我还是先安排了500万元支付几家供应商的货款。
剩余的600万元,留下了30万元用于月初支付利息,其它则全部兑换了现金分批打进了我的卡里。
国庆的七天长假,会不会是我们翻身的最后机会?我和季军忧心忡忡,但仍是满怀希望。
在全国各地,订好了飞往澳门、拉斯维加斯、马来云顶等赌城的茫茫人海中,不知还有多少人在做同样的事情。
我在冰雪世界中的另外一半,我的情人,确切地说是我的影子的情人,她当然不会错过这场舞会。
她已给我发来短信,国庆期间会和老陈一起奔赴澳门,筹集了10万元,他们也不得不做最后一战!
她的10万元怎么筹来的,我并没有细问,也自顾不暇。
但我预感到,她成功的概率极低,几乎没有。
我想华姐和阿强他们也是这么看我的。
蒙在鼓里的小萱也办好了澳门签注,她本来想国庆期间跟我一起去澳门“放松”一下,差点把我的全盘计划打乱,幸好她家人决定全家人开车去梅州自驾游,她才放弃了跟我去澳门的打算。
小武也猜到了我们输了不少钱,但他并不清楚公司真实的财务状况,依然认为公司仍是固若金汤,所以他对国庆能跟我一起去澳门很兴奋。以前我和季军考虑过派他在澳门专职洗码,他一直很期待这种工作。
10月1日的大清早,我和小武乘8点多的船来到了澳门。
这一个小时的海上旅程,我的大脑丝毫没有休息。我望着船舱外浩瀚的海面,多么希望这亿万吨的海水,这天地间最雄厚的力量能注入我的体内,让我能挟着万钧怒浪击溃坚固的赌场!
拖着硕大的行李箱,走入金沙酒店的电梯,小武问我:
“海哥,这次目标是多少?”
“最少要赢500万,才能走!”我回答他。
六
来到金沙对面的当铺,我让店里的伙计把手提电脑拿出来,用网银转账先兑换了300万元港币。
沉甸甸的现金装在包里,我心里只有亢奋,没有危险感,也不甚紧张。因为,我似乎一直游走在一个梦幻里,象电影《盗梦空间》里的莱昂纳多一样,我不愿意去分辨梦与现实的区别,我只是不停地堕入更深的梦境里,但不管漂流至何处,只要有一个契机,也许我就能平安地返回现实。
小萱和我的家人们,她们被动的活在我营造的另一个梦里。我已经变成了一个造梦大师。
每次歇息数日后,携带巨资过来翻本,前几个小时总会十分顺利,这几乎形成一种规律,中午一点多,我已经赢了40万。
我的冰川情人,我盗梦团队的伙伴——小陈夫妇也到了,他们正在维景酒店办入住,我准备带小武过去和他们一起吃午饭。
来澳门之前,我曾认真考虑了一下是否该见面,怎样避免见面时的尴尬。毕竟我心里觉得对不起老陈,分享了属于他的女人,又是在他最落魄的时候,虽然最初的交往是出于我对他们的相助之念。
我也担心小陈会在举止神色中露出痕迹,让老陈看出我俩的奸情(这个词让我感觉有点象西门庆)。但不见面就更说不过去,老陈还一直想请我吃餐饭来答谢一番,拒绝不但会让人心起狐疑,也不太礼貌。
所以我决定还是继续造梦,让老陈也停留在梦里。
上的士之前,我和小武先把40万盈利汇入了季军的卡里,这是已经定好规的,是一种正能量。
维景酒店附近有很多餐馆,我不想让老陈太破费,就选了一家简单的东北大骨煲,这家饭馆的浓骨汤汁也不错。
小陈的发型又稍微修短了些,发梢有点略卷,阳光投射下她的脸很清晰,看起来有点象孙俪。
由于有小武在场做掩护,又隔着圆桌,我和她的内心隐秘并不会被人看破。女人伪装的水平似乎比男人更高些,小陈笑语时经常直视我的眼睛,我则尽量面对老陈,偶尔目光从小陈脸上一带而过。
数月不见,老陈明显的憔悴了,脸上皱纹增加,头发似乎也少了许多。
“其实我一直不敢来,澳门的钱太难赢了,但现在被债务逼得没办法,她又坚持要来,只能趁这个长假博一次。”老陈说。
“既然来了,就别说泄气的话,谨慎的心是一定要有的,但一定要有耐心,有信心。”我安慰他,顺带鼓舞我自己。
“就是,别老说丧气的话,他就是这种老毛病,”小陈也不满地埋怨说。
这么老实的人为什么会陷进了赌场?武大郎为何阴差阳错娶了潘金莲?但我决不想做西门庆,小陈只是一同跌入梦境中相互慰籍的情人而已,迟早有一天,我要把她还给老陈。
为了保持距离,同时也为了生死攸关之刻能专心战斗,我没有邀他们一起去金沙。吃完饭后,他俩自己去凯旋门战斗,我和小武则乘车回金沙。
“不要去高额投注区,就用三百五百慢慢打,记住!”我嘱咐他俩。
“好,什么情况给我们短信。”小陈说这话时抿着下唇,眼睛直视着我,她瞳孔的房间里闪动着我的影子。
回到金沙后,我们先回房睡了个午觉,下来三楼时已经下午四点半。
今日的广东会里,有一个超级豪客,台面有几千万筹码。
此人是一个光头的浙江客,四十出头,个子不高只有165厘米左右,戴着一副黑框眼睛,牙齿参差不齐比较黄,是长期抽烟所致。
身边陪他赌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朋友,不过并不算美女,只是中上而已。还有一位与他们乘同一班飞机来的马尾辫女孩,也是二十多岁,举止很干脆豪迈,而且叫牌时把Q叫成QQ,让人感觉特逗。
QQ女孩并未跟光头豪客一起打,她跟我同台,不时透露光头豪客的情况。
“昨天来的,2000万的本,现在已经打到4500万了。”她说。
我望了望光头客的四周,他包了内厅最靠近洗手间的赌台,身后并无其他人,证明他没有和别人赌台底。那他还继续赌干什么?这个数额的赌本被200万限红后,再赌下去已经非常吃亏。
“他就是爱玩!次次赢了都不肯走!”QQ女孩说。
那就无话可说了,澳门贵宾厅里集中了地球上最不可思议的人群。
这天我的节奏也控制得非常好,打到晚上十一点,已经赢了85万元。
我决定中场休息一下,上洗手间的时候路过光头豪客的赌桌,他把筹码一千万分做一堆,所以非常好数,目测台面已经超过5000万。
进了电梯,小武终于憋不住说:“5000万摆台面赌,这人是不是疯了,海哥?”
“我们摆300万赌,不也一样疯了吗?”我自虐地回答他。
回到房间,我刚刚冲完凉,老陈打了电话过来。
“海洋,小陈有没有打过电话给你?”他语气有点着急。
我看了看手机,说:“没有啊!没电话也没短信,发生什么事了?”
“哦……她不知道去哪了,刚才我们吵了几句,她就自己走开了,现在打她手机也不接,我看她有没有去你那。”老陈有点迟疑地说。
“你们输完了?”我问。
“没有,没什么输赢。”他说。
那还好!我松了一口气,说:“我打她手机试试,一会儿过来找你们。”
这个女人!她身上的状况越来越多了,让人非常担心。我拨打小陈的手机,接通三次后,她才接了电话。
“在哪?”
“在美高梅的海边吹风。”
“不要走开,我现在过来。”
我把40万现金交给小武,吩咐他去店面汇给季军,转头匆匆下楼去等的士。
小陈正呆呆地坐在海边的石凳上,今晚有一点点蒙蒙细雨,她正翘着腿,面对着大海在潮湿的石凳上抽烟。
“醒了吗?”我在她身边坐下,冷冷地问。
她没有答话,吸了一口细细的薄荷烟,却有一颗泪珠从眼中滴落下来,她只得用纸巾去擦。
“生死关头了,你还有什么好吵的,老陈人很好。”我也从口袋掏出香烟,用她手中的火机点燃。
听了这话她把手缩了回去,冷冷地说:“其实你也不会把我的生死放在心上。”
我心里越来越生气,站起来俯视她说:“你醒醒吧!我们现在是过来赌命,不是赌气!你看看这个地方,酒店接待门口,商场门口,赌场门口,哪个门口没有放着几把伞?有没有人给你送伞过来?没有!坐在这个石凳发呆的,个个都知道是输光的穷鬼!他们心里只会想:活该!在澳门街上,有谁会同情你?你只有赢了钱,去让他们帮你拖行李!让他们叫你老板,叫你靓女!你现在傻坐在这里被雨淋,连赌场门口的鸡都看不起你!痛苦有什么用,都是咎由自取,你以为我很强壮,你以为我就不痛苦?”
她对我的生气有点害怕,不敢再侧脸对着我,抬起头无辜地说:“刚才明明有条路可以下大注……”
“说这些没用!”我打断她,说:“只要人在澳门,下一秒钱都不知道是不是属于你!活的已经够糟糕了,你不要再添乱了!”
她无语了几十秒,腼腆地站起来,抱着我的腰说:“对不起。”
在细雨中隔着衣服,冰冷的水气迅速消失,我感觉到了她柔软的体温,怒气也在刹那间融化。
无药可救了,海洋,你,和这个女人。
“走吧!”我叹了一口气,搂着她的圆肩,与她一同往凯旋门方向走去。
“我先进去和老陈聊聊,你过十五分钟再进去。”我对小陈说。这样老陈就不会怀疑我俩碰过面,我只解释是电话唤回她的。
“嗯。”她乖顺地仰起脸点头,我想在她嘴角处吻一下,犹豫了0.01秒后,还是作罢。
与老陈装模做样的等了十几分钟后,小陈走了进来。我又半真半假地做了一番和事佬,再劝诫他们回房休息,因为吵架之后再赌是大忌。
解决了一个梦的分支,我又继续回到我的梦中。
三楼赌厅里,光头客的势头越来越猛,他台面的筹码已经接近6000万。
这番折腾之后,我感觉进入不了状态,勉强打了一局,不输不赢。
“回去睡吧,海哥!”小武抓着正和季军通短信的手机,此刻开始提醒。
“好!”我把筹码存入账房,和小武走入电梯。
“赢了85万,照这个进度,七天应该可以完成500万的目标。”我对小武说。
回到房间,我很快又堕入另一个梦中。
第二天睡醒,我首先担心的是小陈他们的状况。
“赢了两万多,正在睡觉。”小陈给我复了一个短信。
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不过情人正在眼皮底下和她丈夫同床共枕,我心里却并无醋意。也许是我并没有把她占为己有的意愿,但如果是第三个男人,这就会让我无法接受。其实我很担心这一点,每次假想到她有可能还会被第三人占有,我很不舒服。
小萱正和家人在梅州爬山,她的语气很开心,从五月份到现在是她第一次出去郊游,心情顿时放松了。
情况看起来比较顺利,我应当稍微加大力度,打个好基础,缓解未来几天的压力。
七
第二天。
浙江的QQ女孩起得很早,她已经在赌桌上叼着香烟看路,她的脸长得比较秀气,但站起来后身材就显得单薄,胸部平坦,女人味略显不足。
“你那位老乡怎样?”在她身旁坐下,我首先问最关注的问题。
“昨晚打到7000万,两小时前刚上去睡觉。”她说。这女孩梳着马尾辫像一个女侠,说话举止也带着干脆利落的侠气,她年龄不会超过二十五岁,台面有十几万筹码,不知道她是富二代还是自己挣回来的钱。
“赢了5000万,他的目标是多少?”小武在一旁好奇地问。
“谁知道!啥时想走就走呗!”QQ妹一脸无所谓的表情说。
我在这张30万的赌桌上热了热身,但效果并不好,一局之后,输了十几万元出去。
“不行,我换个台。”我向QQ妹打了个招呼,和小武挪到了内厅一张限红50万的台,就在光头豪客的对面。光头豪客那张台不能入坐,因为他人虽离开,却把那张台包了,留下一个“私人枱”的牌匾,只有等他回来才能启用。
运气仍是不好,打了一个多小时,又输了十几万元,算起来已经输了27万元。
有两个年轻人东张西望地晃了进来,都是二十五六岁,表情兴奋,其中一人提着一个运动背包,手上揣着几个万元筹码。
这俩男孩应该是初来澳门旅游的,在楼下大厅赢了点钱后,想上来贵宾厅见识一下。
这口我较有把握,准备压一口15万的闲,赢了就继续压14万,这样分两口把输掉的数字赢回来。
他俩也一直在我身后切切私语讨论牌路。我已经把15万筹码摆在闲上,女荷官做了个手势,准备开牌。
“等一下!”发型如锅盖头的年轻人突然从后面伸出手,压了一万在庄上,而且他把运动背包放在旁边座椅上,自己一屁股在7号位坐下,想亲手开牌。
又一个愣头青!贵宾厅的熟客最反感的就是这种用最小注反着押的生手,因为他们不明白,贵宾厅里很多人其实正在赌命,并不是在娱乐。
年轻人十指在桌上击鼓般拍打,一副急切着要看牌的样子。熟面孔的荷官大姐对着我努努嘴耸耸眉毛,作出无奈的表情。
我扭头对锅盖头说:“小兄弟,这口你不买行不行?”
“嘿嘿!”他咧嘴笑了,但笑容并不友好,他手指继续在拍打桌面,得意又顽固地说:“我也看好了,这口铁定出庄!”
有铁定赌场还用开张吗?我心里轻蔑地笑了一声。气场被人破坏,但我不愿意中止我的进程,于是建议:“要不你把一万撤下来,我跟你在台下对赌,赢了你还不用抽水。”
荷官也帮腔说:“不错哦!赢了能省500块抽水!是我的话就肯了。”
锅盖头却倔强得很,他愣愣地说:“不用!赢一万,抽水有什么关系!”
我心里开始有怒气。我已不是半年前的我,生死边缘,现在我的情绪就如一个埋在火堆下的炸药桶,我自己也无法控制。
但我还是外表不动声色,一只手托着下巴,一只手拿起4万筹码,在庄闲上各加了2万,挥挥手让荷官自行开牌。
荷官先开出闲是7点。
“我的牌呢?怎么不派给我?”锅盖头向荷官要庄家的两张牌。
“不好意思,对家不让你看牌。”荷官向他解释。
“凭什么不让我看牌?他不是买的闲吗?”
“他也买了两万的庄,比你的一万大。”荷官说。谁投注最大就谁看牌,这是赌场的规矩。
“靠!牛B了!”锅盖头年轻,太不懂事,他还没搞清楚自己的敌人是谁,口里开始出言不逊。我心里怒气上涌。
“靓仔,你说话要注意点了!”小武在一旁开口警告。
这下他闭嘴了。荷官迅速翻开庄牌,竟然是9点,被他赢了。
锅盖头收起桌面的筹码,挑衅地冲我嘿嘿笑了两声,和他同伴拿起背包起身离开。
触发了虚无的机关,这个梦境开始变得不太友好。
我停下来抽烟,努力让情绪重新恢复平静。小武跟季军发了一番短信后,问:“海哥,要不要休息一下?”
“包台!不要给别人过来!”我对荷官监理说。
牌路也许是和思路同步的,这真的是一个梦,思绪纷乱的时候,牌路同样杂乱无章。我很快又输了40万元出去。
昨日的赢利又全部吐回了。
“海哥,先吃饭吧!”小武此时站了起来,从职责上,季军是远程监管,小武必须听从季军的指令。
“好吧。”我勉强同意。为了脱离赌场内的高氧空气,我们下楼去附近的一家韩国料理吃午饭。
我心情很郁闷,原定每天100万元的赢利目标,现在已经过了一天半,成果却是打和,这样后面几天我就不得不冒更大的风险。
中午时间,倦意上头,我们还是准点先回房间睡午觉。
我在床上刚刚入睡十几分钟,华姐的电话打了进来把我吵醒。
“阿海,你最近差不多日日都在澳门喔?”华姐在电话里不满地说。
“嗯,最近一直都在忙公司的事,没时间过来找你,华姐。”我抱歉地说。
“要不你先把那点尾数清了吧!还差50万,你次次自己过来赌,这样也不好。”她说。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答应她道:“好,我明天把钱拿给你吧!”
虽然我手头还有700万港币,但我不可能抽50万去还给华姐,也不会借十几万给小陈去翻本,这是很浅显的道理,这些钱都不是我的,我不想再背负更大的罪孽感。
所以我要靠赢回的钱去还债,而且,我也相信今天下午就能赢到50万。
“起来吧,下去开工!”没了睡意,我把小武也叫醒。
光头豪客也睡醒了,他只从账房提出了4000万筹码,整整齐齐的摆在台面上,人却不知去向,可能去吃饭了。
这一堆金色红色的绚烂筹码,更加让厅里的赌客们啧啧感慨,疑入梦幻。
触手可及的梦,最易将人吞噬。
我多了一件心事,我把答应华姐的50万和我的赢利目标相加了。
越来越多不可控的元素出现在我的梦中。
光头豪客已经回来了,人在梦境中可以飞翔,可以下坠,可以穿梭空间,还可以搂抱女神,光头客就正在尽情这个游戏。他随意地把100万、150万推上投注区,台面筹码又在增加,连小武也不禁分神观看。
我却又输了30万元。
现在台面只剩下187万,我的大脑有点飘忽,身体似乎也有点飘,我要集中注意力,尽快用双脚在地上踏实。
五个庄,长庄要来了,我点好30万筹码推了上去。
荷官派了牌,把两张牌推给我。
我伸手抓起牌,忽然发现不对劲。
“不对呀,我买的是庄,你怎么给我闲牌?”
瘦瘦的中年男荷官昨晚可能也输了钱,他毫不客气地说:“没错啊!老细,你买的就是闲!”
我定睛看一眼台面,果然,我把30万错押在了闲上!
“唔怕啦,未开牌都唔知边个赢!”监理大姐在一旁安慰。
庄9点,本来我应当赢得干脆利落,此刻30万筹码却被不友好的瘦高个一把扫走。
梦开始乱了,倾斜、奔跑、崩溃,我又推了一口50万在庄上。
“海哥!”小武叫了一声,他想阻止,但他又不敢,谁知道这把是输是赢?
开出来是闲赢。
终于炸开。肾上腺素快速输送,多巴胺在脑内炸开,梦在梦里炸开。
“海哥,停一下吧!”小武已经害怕了,他抢着把筹码抱了起来。我站起来,却转身坐着另一张赌桌上,示意小武把筹码放下。
还剩下一点理智用于对抗崩溃,我把注码调整到10万,赢一口输一口,毫无意义。
“不能再打了,一定要停!你先回房间休息两个小时!”季军的电话打了过来,语气焦急。
我还是押了一注20万上去,输了。
这下死了心,我和小武回到了房间。
“两小时后叫醒我!”我心情焦躁,吩咐了小武一句,把两部手机都关了机,倒头就睡。
没有催眠剂,此刻你无法脱身坠入更深的梦境里,就是说,无法修补。
在床上的效果仅仅是闭眼而已。
一个小时后,我爬起来,在洗手间里烧了一道符。
紧迫感又开始充满大脑,假日还剩五天,我还有五天时间从这个梦境中脱身。
否则将在最底层的边缘地带滞留万年。
输剩50万的时候,季军说,他已经懒得回小武的短信,听天由命。
输剩5万的时候,季军在给他的爷爷上香。
我用这个5万连续晒冷,又打回了100万。
士气振奋,小武继续和季军互发短信,反攻的时刻似乎到了。
可惜我们没有唐总的运气,几把大注之后,筹码又只剩下10万不到。
这次晒冷不灵光了,造梦失败,我回到第一层梦中。
实际上是输了220万,抵扣码粮后,大约输200万。
我看看时间,晚上十一点了,两天时间已过,本来按计划,我现在应当是赢了200万。
小武终于亲身经历了一次豪赌,这个过山车的游戏让他脸色惨白。
我继续飘向深邃的虚无里,我将不得不去边缘地带探秘,寻找出路。
光头豪客却继续在美梦中酣睡,他台面的筹码已经接近6000万。
就是说,他已经赢了7000万。
八
※梦
那晚十二点左右,外面下着濛濛细雨。
长假的连续两天都是这样,白天晴,晚上小雨,这让空气很凉爽很舒服。不过雨很小,仅仅是使街面变得湿润,并不需要打伞。
那位青年客人又来了,他是我们店里的熟客,深圳人,175厘米左右,看起来一表人材,应当是个正经生意人。不过他正在赌身家,这司空见惯,他和很多中青年的内地老板一样。
“拿电脑出来!”他语气冷淡的说了一声,神情较为阴郁。身后还跟着一个稍瘦弱的年轻人,是他的手下。
我让东尼把笔记本电脑从柜台拿出去给他转账。他从包里拿出U盾,一声不吭的敲打着键盘,身边的年轻人也不敢说话,只是在低头摆弄着手机。他昨天取的钱又输了,现在的状况很危险,因为这几个月他在我们店里取了很多港币,但汇回去的却很少。
“老细,要慢慢来哦!最近你好像取了很多钱!”我忍不住还是提醒他一句。
他并不象别的客人表露得那般急躁,只是面无表情地望了我一眼,麻木的说:“希望如此吧,机会不多了。”
他和手下一起把400万现金用两个袋子装好,匆匆走出店面。我摇摇头,我并不看好他,在澳门做了几十年生意,我见过了太多梦游状态的赌客。
那晚和家人在梅州一家KTV房唱完歌后,回到宾馆已经晚上十二点,我想给他打个电话,谁知他两个手机都关了机。这让我心里马上起了不安,我担心他又会出状况。
最近总觉得有些隐约的担忧,好像又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我很害怕这种感觉。巨痛之后,生活刚刚恢复正常,我不想再出现什么意外。也许是我还太年轻,不懂得怎样操持一个家。结婚这一年来,我们都太贪玩了,没有认认真真想过该怎样去经营这个“家”。家的概念,应当是陌生人少一些,封闭一些,可有可无的琐事多一些,但他这半年外出太频繁了,我们一起呆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少。
明天我要尽快赶回深圳,然后过去澳门看看他到底在做些什么,如果他的事情忙完了,我要和他一起早点回来。怎样安排以后的生活,是该在家里和他好好讨论一次了。
我仍在梦境中穿梭。梦有梦的主宰,那个主宰并不是我,我突然发现我虽然是造梦者,但我又不知何时堕入了别人造好的梦里,我只是在他人的梦里造自己的梦。
我进入了一个恶意的梦里,造梦者是我的敌人。
我恍恍惚惚飘了下楼,又恍恍惚惚飘了回来,身上带着少少的水气。小武正在账房处用100万现金买筹码,他一边在账房递出的单据上签字,一边在和季军通话。
他走过来,把手机递给我。
“小武说你现在状态很不好,能不能先回房睡觉,明天再打?”季军的语气沮丧、着急、但又带着希望和侥幸。
“再打两小时试试,赢多少算多少。”这些从我口中说出的话其实不是我说的,它们只是舌头在上唇与下唇之间随意拼凑的词藻,毫无意义。我在被人控制的梦里,这些迷离的灯光,带着香精分子的空气,屏幕上奇形古怪的各种图形,一旁荷官和公关们听不清内容的谈笑,脸孔熟悉但又完全陌生的各色赌客,是这些东西重新组成了我的大脑,群魔乱舞侵占了我的大脑。
我努力在想象这个梦的形状,很明显,答案就藏在这屏幕上的几个小小图形里面,这里有造梦者不可告人的秘密,但是,它一定存在蛛丝马迹,我要把它找到。
牌在手中变化,派过来,又扔回去;台面筹码增加,又减少;梦在延伸,我在漂移,在下坠,看不到那个海边的沙滩,梦的尽头远不可及。
“海哥,不要打了吧!你根本没有状态!”小武的声音忽远忽近。
我定了定神,看看台面,筹码还有80万,不知不觉间又输了20万出去。
“几点了?”我问他。
“已经两点了,季军哥说该回去睡了。”小武说。
我喝了一口冰冻果汁,一股凉意从喉咙灌进了胃里,这让我稍微清醒了一些。“好吧,先回去睡觉。”我站了起来。
在洗手间洗了一把脸,我象小狗一样甩了甩脸上的水渍,把游离的魂魄从空中抓了回来,我对着镜子仔细端详自己的脸,还是一个健健康康完完整整的人,“死”字并没有写在上面。是该休息了,还有五天,还有资本,我未必不能战胜它!
路过光头豪客的赌桌,我感受到一股凝固的气氛,他正在抽烟,整张台鸦雀无声。我扫了一眼他的台面,筹码只有五堆,他已经输回去1000万。
※第三天
我路过一个山坡上的村落,这里的巷子很窄,而且崎岖,我不知为什么到了这里,又不知该往哪里去。
这个面孔不清的男人充满了敌意,我只是经过他的门口,但不知为何被他叫住,他让我等一下,好像要从屋里牵出什么东西。
他牵出的只是一只个头小小的怪物,猫般大小,样子却像癞蛤蟆,我完全没放在眼里,转身继续向前走。
“进去吧!”他说了一声,站在窗外冷冷地注视着我。我不知何时被他关在了房子里,那个小小怪物也放了进来。
我心想这有何妨,凭这小东西岂能困住我?谁知那怪物忽然挣脱了绳子急剧长大,变得比狗熊还大,凶猛地扑了过来。
我从梦中惊醒,心脏狂跳不已。
看看时间,早晨六点不到,小武还在厅里的小床上睡眠正酣。
手机已经充满了电,我把它们打开,收到两条短信。
“老公,睡醒给我电话。”这是小萱的。
“情况不太好。”这是小陈的。她昨晚应该在等我回短信,但我并未开机。
情况不好,这在我的预料当中,只是我不知道该怎样帮她去应对,我帮她设想过很多方案,但似乎都是错的。
如果他们来了,就让他们坐飞机回去。因为,我的情况更糟。
这世界一切都已支离破碎,我一定要理清头绪,把它们重新组合起来。
小萱迷迷糊糊接了电话。
“老公,我中午能回到深圳,想下午坐船过来找你。”
我有点心慌,说:“下午?你不如别过来了,我可能明天就能回来。”
“明天能回?什么时候?”她问。
“明天中午吧,看情况尽早。”我在胡说了,我根本不可能回去,只是想办法阻止她过来。
所以时间更加紧迫,只要先打回本,回去一天也无妨。
在洗手盆里烧了一道符后,我把小武叫醒。
三楼的赌厅里,每个赌客都在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他们在讨论一场歇斯底里的肉搏战,正在现场进行。
光头豪客熬了通宵,他脸色铁青,香烟放在桌上自行燃烧,他正狠命地把200万筹码推上去!
他每把都是200万,四个50万的筹码,输了,荷官取走他的200万;赢了,荷官赔给他200万,或190万。
他的年轻女伴抱着肩,身体僵硬的坐在位置上,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荷官和监理更是表情郑重,将肢体动作尽量简化,不敢苟于言笑。
负责洗码的年轻男公关小心翼翼地帮他点出桌面的现金码,又脚步无声地拿去账房换泥码。
身后两米外,稀稀疏疏站着几个不出声的看客,包括我。
他台面的筹码只有3000万,离最高峰的6000万减少了一半。
但他仍是强大的造梦师,把赌厅所有人都带进了他凶险的梦里。他在厮杀,他在斗兽场内赤膊力战,血肉横飞,让全场观众心惊。
我在他的梦境里停留了十几分钟,初始心跳,很快又恢复平静,继而厌烦。
这只是一个幻境,邪恶的障眼法,我不可理会。我远离他,找了外厅最靠近扶手电梯的一张30万赌台坐下。
只要那根弦不被拨到,我仍然能克制自己,保持理智。
我想重新开始稳妥的打法,用几千的起注小赢慢赢,看能否扭转运势,但情绪却很容易波动,每次小注赢了之后,我的心里会掠过一丝懊恼。
两个小时后,我赢回了20万。
但我不甘心这种赢钱的速度。现在,所有事情都必须在赌桌上解决,赌,就是一切。
我又开始把起注调整到5万,看运气是否能持续下去。
很快,我又倒输20万。
季军的电话打了过来:“要不要换一个场地?我看这次金沙好像不行!”他刚睡醒,说话的中气比较足,看起来他是发现了问题所在。
这里让我两天损失了过半兵马,我虽心有不甘,但无法跟它斗气,所以我也同意季军的建议。
“行!要不我过去凯旋门试试。”这个选择只是图方便,并非为了见小陈。上回在永利试了一场,虽然赢钱,但感觉那里的码粮太低。凯旋门的即出码粮相对高些,对亏空巨大的我们来说能取得一点心理安慰。
我和小武在账房兑换现金,损失近半,此时离场有一种被人强奸的感觉。我将心底的积忿按捺住,只能先暂避敌方锋芒,看能否找到它的薄弱之处。
小武去了一趟洗手间,路过罗马斗兽场,回来的时候他告诉我:
“光头佬台面还有2000万。”
九
时间是中午十一点,我和小武坐上的士前往凯旋门。
才脱离了金沙赌场的空调数十秒,又被出租车内的冷气包围,这让我的身体内产生一股冷意,这股冷意竟使我在车内微微发抖。
两年前的国庆假日,我和小萱一起开车去惠州的喜来登酒店度假,游泳,散步,在房间的露天阳台吃法式的烛光晚餐,那些日子真是什么烦恼也没有。
不止是两年前,我三十多年来度过的任何一次国庆和春节,哪怕是最穷的日子,都用不着和命运做这般殊死搏斗。
一种悔恨的痛在我心里滋长,我强力把它压制住。现在要补最后一张牌了,我不能放弃,用尽力气去拼吧!我不想把小萱也拖入地狱。
凯旋门二楼是华姐和路仔经常带着客人出没的地方,所以我选择了三楼。这层楼有五六家贵宾厅,但我都不熟悉,只是挑选了最靠里面的一家。
开局之前,我和季军通了接近半小时的电话,决定第一轮赢钱后,先把华姐的50万还掉,履行昨日的承诺。
既然身在澳门,我们要把身边的负能量先清零,做到战斗时心无旁羁。何况,华姐本来一直就是友方,以后在澳门还有很多需要她帮忙的地方。
这家赌厅有十来张台,还有几个包房。经理是一个高高胖胖的中年男人,很斯文,看起来有点中性。他冲我这个新来的贵客微笑着打了个招呼,随即在账房查看我刚刚登记的资料。这反而让我起了戒心,笑里藏刀是赌场内通用的礼仪,这是气场此消彼长的博弈。我更喜欢碰到的是那种一脸倒霉相看起来家里刚失了火的赌场经理,就如几个月前二楼倒闭的那家。
这样的戒备心理让我暂时从梦中清醒过来,买了200万筹码,但我下注很谨慎,每一次投注都是如履薄冰,半包烟功夫,我台面已经赢了42万。胖经理不停地从我的身边路过,他在观察我的输赢,也在观察我的赌钱个性。
我不想被他看穿,于是我把本钱全部装进包里,台面只留下42万赢利的筹码。
又打了半局,台面终于有了52万赢利。
“去账房兑换现金。”我站起来,对小武吩咐了一声,转身走出了赌厅上洗手间。
看看手表,中午一点半,正是华姐睡醒起床的时间,我在洗手间拨打她的电话。
“华姐,你过来凯旋门吧,我把剩余的50万尾数给你!”
“赢了?那好啊!”她听了很高兴,又说:“对了,我一会儿带上阿权来见你,让你们好好聊一下,看以后你们在澳门有什么生意可以合做,阿权在澳门认识好多做工程的大老板。”
华姐说的阿权是她今年刚收的干儿子,福建人,在澳门从事赌厅的装修生意。就是我在前文所说的曾输了6000万的福建仔,以前我和他见过面,但一直没好好交流过。
阿权16岁就跟着亲戚过来澳门打工,一直在赌场搞装修,二十出头开始组队单干,接了威尼斯赌场的装修工程,价值过亿,不过由于他两年前的豪赌惨败,至今他仍在偿债阶段。
这个过早的人生经历让阿权面相很老成,眉粗脸宽,又一脸络腮胡痕迹,看起来像35岁,其实他只有25岁。
我并没有谈生意的心思,但也不好拂华姐的好意,于是约好他们在凯旋门一楼的咖啡座见面。
半小时后,华姐他们来到了凯旋门。
从赌厅提出的50万港币用塑料袋包着,并未拆封,华姐看也没看就把它塞进了袋里,并把我剩余的欠条递了过来。
场面有一点尴尬。阿权开口说:“海哥,听我一句劝,不要赌啦!大家都这么年轻,不如一起在澳门做点事情。”
华姐也说:“就是就是,阿权以前也输得很惨,现在不也很快做起来了,他今年接了好几个大单。”
我心想,我也一直想脱身,但我脱身的前提是先把大头赢回,现在这种状况,我不敢想象自己停手后会有什么后果。
聊了十几分钟,我心不在焉,当然也讨论不出合作的亮点。阿权见聊下去没意思,客套了几句后起身告辞。
在门口的代客泊车处等着服务生帮阿权把车开上来,华姐小声对我说:“别赌啦!你看看阿权,刚刚买了一台300万元的宾利,他又快翻身了。”
“哦?”这消息令我很惊讶:“他这么快又有钱了?”
“其实他没钱,不过他今年接了很多大单,必须要把门面充一下。”华姐说:“做事业才有前景,我和珍小姐他们一直都看好你们两个。你看澳门人天天泡赌场的都是那些老头老太,你们这么后生就泡在赌场里,很不值得!”
我知道这番话语重心长,不过我不可能听得进去。
华姐他们走后,我并没有返回赌厅,而是让小武在赌厅等我,自己前往维景假日酒店。虽然我感觉时间很紧迫,但小陈的事情也是我的一块心病,需要提前处理。
维景酒店的房间很窄,落地遮光窗帘没有拉开,我知道他们刚刚哭过。
“输完了?”我问老陈。
他苦笑着把一杯热茶端给我,脸上的皱纹使他一下子老了十岁,说:“昨天一直被追杀,就剩下点路费了。”
小陈没有说话,她正侧着身子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枕头垫得老高。这个姿势让我感到心里有点别扭,如此不顾仪态,会让外人看出我和她的亲密,虽然我有点搞不清楚在这个房间内,到底谁才是外人。
“坐起来吧,海洋来了。”老陈也不满地对她说。
小陈这才坐直身体,用枕头垫着靠在床头,低头在摆弄手机。她的眼睛又开始红了,也许是我到来的缘故。
老陈坐在床边,低着头一时无话可说。我偷偷和小陈对视了一眼,她的眼神里全是求援,像一只可怜的小猫。
唉,不行!我不可能借钱给你们,因为你们一定会输完。
“现在怎么打算?”我打破死一般的沉默问老陈。
老陈犹犹豫豫了半天,说:“在飞机上认识一个浙江老乡,他说在澳门没钱的话可以找他签码,我们刚才给了他电话,他马上就过来谈谈。”
听了这话,我有点想起身就走。换了任何一个在澳门结识的赌客,我不可能有心思陪着他们去跟放数的洗码仔谈判。但这是小陈的事情,我和她在地狱里的魂魄有交会之处,我不能走。
“高利贷吗?”我冷冷地问了一句。
“不是,高利贷我们绝对不会借!”老陈虽然沮丧,此时也用力说了一句。
十分钟后,门铃响起,他们的老乡来了。
进门的是一个穿着花格子衬衫的肥仔,发型非常新潮,发角剃得很高,头顶却是韩式的蓬起,看得出打了硬硬的发胶。他身后还跟了一个同样发型很潮的年轻仔,很瘦弱,是他的小弟。
几乎不用谈,我已知道他们的身份。
果然,肥仔殷勤地派了烟,客套几句后,笑嘻嘻地说:“我们不是放贵利的,借钱不收利息,不过赢了就稍微抽点水而已。”
“你们抽水怎么抽?”老陈问。
“每一把投注赢了抽10%,输了不抽。或者8点赢了抽一半。”肥仔说。
“那不还是等于放贵利吗?在飞机上你还说你们只是洗码!”老陈不满地说。
“哈哈,澳门都是这样啦,我也是看在老乡的面子上给的友情价,换别人还拿不到这个牌头。”肥仔干笑着说。
我在一旁没有说话,小陈没有开口反驳,她只是起身上了洗手间。她这种态度让我觉得心里害怕,我觉得她还是心存侥幸,恐怕真的想过借这种钱。
我用眼神示意了老陈一下,让他们快走。
老陈会了意,他对肥仔说:“要不我们先看看情况,有需要再联系你们。”
“行!那我们先走。”高利贷是这世上最不讲客套的一个种族,肥仔马上站起来,扬了扬手和小弟走出了房间。
房门刚刚关上,我对他俩说:“你们还是先回去吧!呆这里也没意义。”
他俩对望了一眼,犹豫了十几秒,小陈还是忍不住对我说:“海洋,你那些朋友能不能帮我们签码?我们想再签10万,不用你负责,我们自己写欠条。”
她的眼神充满了求助,但这个问题我早就考虑过了很多遍,也否定了很多遍。在澳门发生的大事小事都很容易节外生枝,最好就是无事。
“真的不行。我介绍你们签码的话,他们一定会让我担保。”我只能狠心一口回绝。
气氛一下子变得异常尴尬。
“不好意思,海洋,我知道你现在也遇到了麻烦,我们不该跟你提这个。”老陈抱歉地说:“要不我们先自己想想办法,你别管我们了,先去忙自己的事情。”
“你准备怎么想办法?”我还是想问个究竟。
“我打电话给几个同学,看能不能借到一点,如果借不到我们就出关回去。”老陈说。
这个说法让我比较放心。我心里也急着赶回去开战,于是站起来告辞。小陈起身送我,她的目光闪烁,仍是有很多话要说。
我乘电梯下楼,刚刚走出酒店门口,小陈追了出来。
“海洋!”她把我拉至墙边,问:“你真的不能借点钱给我们吗?”
十
我望着她的脸,眼圈泛红,急切而又绝望,她没有初见时那种甜美的感觉了,精致的脸也因焦虑而有些变形。她如今只是一个输红眼的女赌鬼,我不会爱上她,我心想。
“我也正在输钱,而且比你们惨十倍。”我冷笑着说,这个冷笑很苦涩,看看我们是怎样自作自受的吧。
“而且就算我借给你,我也知道你们很快会输完,就像华姐她们也认为我会输完一样。到了这个地步,我们的机会越来越渺茫。所以第一天你们赢了2万不肯走,我赢了80万也不肯走,现在我也输了200万。”
她听不进去,跺着脚焦急地说:“我们的数字小,慢慢打要赢回几十万还是有希望的!”
“我自己也快死了!”我冲着她吼了一声,她让我情绪一下子很烦躁。
空气一下子凝固了。有几个北方游客正拖着行李箱有说有笑地走入酒店,表情兴奋。曾经我们也在澳门的街头这般快乐过,如今却只剩下烦恼。
“对不起,是我的要求太过分了,你去吧。”小陈轻声地说。
见她一脸绝望和无助我又于心不忍,我摸摸她的脸,软言安慰她说:“你先回房间吧,只要我能活过来,我一定不会丢下你,好吗?”
后来她恨我,也是因为这句话。
回到凯旋门,我在洗手间洗了一把脸,摆脱了烦人的心事,我要尽快重返战场了。
胖经理迎面而来,笑嘻嘻地说:“老细,你早来一个钟就好了,刚刚错过了一条好路!”
我顺着他手指的桌面望过去,果然,那张台正在洗牌,刚刚开完的一局也是排排连的长路,和上次唐总绝地反击那局很相似。可惜我没这个运气,又与几百万元赢利失之交臂。
魔鬼的障眼法而已,不可理会。我再次对自己强调了一句,定了定神,和小武选了一张赌桌坐下。
我把200万筹码重新摆在桌面上,但迟迟进不了状态,打了两局,台面输了二十几万。
看看手表,已经下午五点,小萱早已回到深圳,她给我发来短信让我明天尽早回去。
加上早上在金沙输的数字,我忙了一整天仍只是打和而已。现在已经是第三天了,我的心开始烦躁。
“要冲一冲,你给爷爷上支香吧!”我给季军发了一个短信。
我整理出三组敢死队,每组20万,希望其中某一组能冲开一条好路。
一个小时后,它们全部阵亡,又损失了60万。
乱!又开始了,心乱得不行,头皮发紧,脑袋内那根弦绷得硬邦邦的,我用双手握成空心掌在头顶拍打了几次,却松不下来。
我烦躁地走入洗手间,洗手盆的感应水龙头也跟我作对,手掌放在下面始终不见出水,我愤怒地拍打了它几下。一旁正在拖地的保洁老头抬头看了我一眼,以示警告。
洗完手,我伸手去扯墙壁上的纸巾,但就连纸巾也是劣质产品,只扯断了一平方厘米的一小块,粘在我的大拇指上。我把它揉成一个鼻屎状弹在地上,并把双手剩余的水珠甩在地上。
“老细,不要把水甩在地上啦!被人踩到了摔伤怎么办?”拖地的老头来指手画脚了。
“你在这里干了多少年?”我扭头问他。
“我做咗十几年了。”他答。
“那你见过有人在这个地板上摔死没有?”我怒气冲冲地问。
他一时语塞。
“我就喜欢这样甩水,如果有人摔死了你再让你老板找我,我负责赔!”我恨恨的把手在牛仔裤上擦干,拉开门走出了洗手间。
他今晚回到家,肯定会对他女儿或者老婆说:“那些大陆客的素质就是低啊,今天又遇到一个……”
见鬼去吧!
回到赌厅,小武走上前问:“海哥,季军哥问要不要换个场地?”
“不用,先转转。”我情绪仍较激动,不过并未失去理智。翻本仍大有机会,此时万万不可自暴自弃,我警告自己。
围着赌厅转了一圈,我们在一张赌桌边上停了下来,这张台庄比较旺,又刚刚拉下来五个长庄。
桌上只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男赌客,黑黑瘦瘦,头发油腻腻的贴在额头上,看样子几天没洗头了。他下的注不大,只押两万。
我想也不想,站着把20万筹码推在庄上,并且压线,表示不看牌。
不洗头男看牌,这把赢了,我取回39万。
我继续把20万推在庄上,谁知不洗头男对荷官说了句:“等一下。”,荷官动作就停止了。
等了十几秒,我忍不住问监理:“怎么不开牌,你们在等什么?”
监理说:“这位老细要加筹码,要等他一阵。”他用嘴指指不洗头男。不洗头此刻也正在东张西望,在寻找他的筹码来了没有。
我以为他只是把筹码拿去了账房洗码,谁知这一等就是五分钟,不洗头张望的方向并不是账房,而是赌厅门口。
“怎么回事?”我用手上的筹码敲敲桌面,质问赌桌监理。
监理也觉得不成样子,他俯身催促不洗头,问他:“老细,你的筹码到了没有?”
“快了快了!”不洗头很不耐烦,而且把双手按住投注区阻止荷官开牌,看样子是非等到筹码不可。也许他叫了人去楼下当铺刷卡;又也许他正通知朋友给他卡里打钱;或者他正在让老婆抵押房子向某银行申请贷款,总之这一把他非要投个大注不可。
胖经理不知何时站在我的身旁,他歉意地说:“唔好意思,这个客也是熟客,老细你再稍等他一阵吧!”
又等了几分钟,我没有耐性了,不是没有耐性等下注,而是没有耐性呆在这个赌厅。
“退钱!回金沙打。”我把押注区的筹码收了回来,吩咐小武一句。
又坐上的士,在这个弹丸之地像只无头苍蝇一样来回奔波,包里的现金却没有增加,而是在减少。
我长吐了一口气,冷静!冷静!这样下去会出大事,我一定要静心,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慢慢赢回来。
走进三楼广东会,假日第三天,这个赌厅客人越来越多,马尾辫的QQ妹正叼着烟,和一桌子男赌客在一同吆喝:“QQ!QQ!”;斯文儒静的老大哥也在,他在另一张桌子上不紧不慢地喝着茶,他每次的投注只是几千,所以没有机会看牌,也许他也没有兴趣自己开牌。
有个内蒙的赌客带了二奶过来,二奶是个不到三十岁的艳丽女人,穿着半透视装的黑色上衣,露出整个浑圆的手臂,很性感。不过她不好赌钱,只是独自坐在内蒙客身后左顾右盼,风骚蚀骨。相信全赌厅的男人眼风都和她交会过,对她短裙下诱人的白花花大腿偷瞄过。
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内厅的光头豪客,他正在晒冷,把桌面剩余的一百多万筹码全部推了上去,包括一部分泥码和现金码。
这把他输了,桌面一粒筹码也没有剩下,不过他只是用桌上的毛巾抹了一把脸和脖子,又嗡声嗡气地指着公关说:“去,把我的3000万存码提出来!”
我们清点了一下全部现金,只剩下320万元,加上还给华姐的50万元和转给季军的80万元,扣除部分码粮,这三天已经输了230万元。
我以前曾试过很多次用20万元赢回200多万元,为什么现在总不行?我的心情很焦躁。
我们顺着御匾会的长廊走到了赌场的另一侧,选了上回那家只有两张台的赌厅,这里没有人,很静,此刻我需要这样的环境。
时间已经晚上八点多,我和小武在赌厅点了三菜一汤,房间很静,但心很乱,每一道菜在口中都尝不出味道。
小萱发来短信:“老公,明天早点坐船,我邀了姐姐他们过来家里吃午饭。”
明天?我的时间、我的睡眠、我的心情此刻都由不得我来决定,还包括明天的午饭,还包括小萱的未来,而是由牌靴里的八副扑克决定。
我只买了100万筹码,吩咐荷官开始飞牌。
我不知该把桌面的这堆筹码当成游戏的砝码,还是当成钱?
我不知该刻意让自己停留在梦境里,还是回到现实?哪一个世界更易被我把握?
我不知自己该相信概率,还是相信运气?哪个才能快速拯救我?
我想冒险,我觉得自己死不足惜,只要能换回小萱和家人的幸福,我愿意去死。
但我又恐惧,我如果死了,会把她们拖累得更惨。
我不停在梦境与现实中徘徊,但两个世界都不接纳我,我始终停留在恶梦的边缘。
我又整整输了100万元。
“不要打了,海哥!”小武在一旁虚弱无力地说。
我已经输得麻木了。我盯着屏幕发了好一阵子呆,我恨这些图形,它们不听我的话,总在我做出判断后才发生奇怪的变异。但我坚信我能赢的回来,包里还有220万元,我死不了,我一定能赢回来。
甚至我有可能赢回2000万元,在账房兑换了现金,塞满整个行李箱,临走时一脚踹翻赌桌边的一张座椅,狂笑着离开。
十一
“洗牌!”我没有理会小武,而是冲着荷官喊了一句。我从包里拿出200万现金,这只是两包塑料袋包着的印刷品而已,它们能要我的命吗?我把它们砸在桌面上,扭头对账房小姐喊叫:“买码!”
账房小姐在电脑旁磨蹭了半分钟才过来,她这个厅就我一个贵客,不知她装模作样的在忙些什么?我指着另一张空闲的赌台说:“叫人过来开台,两张台我都包了!”
小武站了起来,急冲冲地拨打季军的手机,走出赌厅门口去和他通话。
“不要打了,你已经全乱了,先回房睡觉吧!”季军的声音也在发抖。
“你上香了吗?”我问他。
“上了,现在已经半夜三点了,我老婆正在睡觉,我是偷偷走出来接小武的电话。你睡醒明天再打,还有四天时间,你不要着急!”他也在乱,几近崩溃,这世上凡知情者哪有不乱的。
三点了?我看了看手表,果然又进入第四天了!妈的!
我知道自己很急,很愤怒,但我没乱。
放下季军的电话,我仍是决定用一秒钟把100万赢回来。
台面赌本只有200万,他们当然不会开100万的限红给我,所以我包了两张台,每张台投注50万,加起来就是100万。
我是这样想的:先飞牌,飞到两张台都决定买闲时,就两边各下注50万的闲。
如果两张台都赢了,我就赢回100万;
如果第一张台赢了,第二张台输了,打和;
如果第一张台输了,第二张台赢了,打和;
如果两张台都输了,我就输100万。
就是说,我输的概率只有四分之一,打和的概率是二分之一,但我也有四分之一的机会赢回100万,而且只需要一秒钟。这一秒过后,我就可以安心回房间睡觉。
我没疯,否则我无法计算得如此清晰,我只是不小心进入了一个疯狂的世界。不管是在家里沙发上坐立不安的季军,还是在赌桌前紧张得瑟瑟发抖的小武,只要这把赢了后,他们就知道我确实没疯。
我在两张台前来回穿梭,在这张台看几秒,说一声“飞牌!”,又扭身去看另一张台,那边飞了几把后,我又转身回来这张台。
机会终于来了,我把100万筹码推了上去,每张台各押了50万,买闲。
荷官派完牌,我站着直接伸手把两张牌用力拍在桌子上,是个9点!娘希匹,真解恨!
这张台已经包赢了,小武也松了一口气,跟着我回到第一张台。
我左手撑在赌桌上,右手恶狠狠地把两张牌抓起,用力把它们在桌上拍开,但这张台只是6点,而且被对方补出的7点绝杀了。
没事,打和而已!我朝另一张台的荷官挥挥手,让她开牌。
“老细,打和了!”肥胖的女荷官在那边喊了一声。
我当然知道打和了!所以我并不理会,而是认真观看屏幕的牌路,看有没有机会再重新来一次。
小武去收赢回的筹码,但他走过去后,却在那张台前呆立了几秒,走回来哭丧着脸说:“海哥,那边庄也是9点,打和了!”
我脑袋嗡的一声,气血上涌,我站起来,两大步走到那张台前细看,果然,庄家也是一张9和一张公,跟我打和了!
又输了50万!
“继续开!”我几乎是用手指着荷官的鼻子在怒吼。
荷官重新派牌,庄9点,闲1点,再输50万!我连一丁点机会也没有。
心脏剧烈跳动,我甚至可以听见咚咚声,如果此刻手上有一把自动步枪,我一定抱着它冲入楼下大厅的人群,我突然想起那些美国新闻里的校园枪手,我也想与这个世界同归于尽。
我还想继续下注,但筹码已经被小武收了起来。
“海哥,回去睡吧!”小武已在央求。
不知是怒还是惊惧,我激动得连骨骼都在颤抖,我心想完了,今晚就要完了,如果不能把200万赢回来,就是我命中该绝。
但我不能对小武动怒,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好,他才是唯一的战友。这个赌厅里坐着的两个荷官,站着的男监理和账房小姐,这些人才是我的敌人,他们正等着看我们的笑话。
我还没整理出头绪,就被小武硬拽出了赌厅,顺着封闭的通道走向御匾会的另一头去乘酒店电梯。
路过广东会的时候,我看到光头豪客正在大声地责骂他面前的荷官,赌厅经理和荷官监理都在一旁不停道歉。
我无心去看人家的热闹,只是像一只被黠猱掏空了脑袋的行尸一样走进了电梯。
有一种动物叫做黠猱,传说中这种类似猴子的动物能掏空老虎的脑袋。“兽有猱,小而善缘,利爪。虎首痒,辄使猱爬搔之,久而成穴,虎殊快,不觉也。猱徐取其脑啖之,而以其余奉虎。虎食之,甚美,谓其忠益爱之近之。久之,虎脑空……”
回到房间,我三两下把衣服脱光,钻进被窝就睡!如果从此能一睡不醒,那是造物主对我最大的恩赐。
这夜又浑浑噩噩地在床上躺了几个小时,我不知自己到底睡着没有,似乎还做了恶梦,不过即便没睡着也没有关系,反正睡着醒着都一样在噩梦里。只要脑袋能稍微冷却下来,给我留下一点思考的余地,我就满足了。
小武似乎也没有睡好,他躺在厅里的小床上,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那不是在睡觉,而是在想事情。
早上八点多,小萱的电话打了过来。
“老公,昨晚睡好没有?你能赶九点半的船回来吗?”她问。
我心里百味杂陈,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恐怕不行,昨晚没睡好,中午我赶不回来了。”
“怎么搞的!你说话不算数,中午约好了她们过来家里吃饭!你是不是又输了?”她很不满。
“没有,赢了几万块……,不过现在很累,要休息。”我忍住心痛说出这番话,这个谎言会让上帝也发出一声长叹。
“你太不像话了!又要我一个人招呼她们,那你晚上一定要回来,听到没有?”小萱并未起疑心,她只是有点生气。
“嗯,我知道。”我模拟两可地应了一声,把手机塞进枕头底下。
新的一天又来了。我的心里忿怒和烦躁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恐惧。
现在,我要拯救的人不是小陈,也不是我自己,而是小萱。
是我最爱的小萱。
灾难又一次将要烧到小萱身上了,我终于看清了这个残酷的现实。
我猛地从床上弹起来,慌慌张张趴在地上准备磕头,但我又怕赤身露体对神灵不敬,于是穿上长裤套上T恤,这才恭恭敬敬的重新跪倒在地,向着东方磕头。
妈妈、老爷爷,列祖列宗们,雨辰,请你们原谅我;
大日如来,太上老君,释迦摩尼,请你们不计前嫌,再帮我一次;
观音菩萨,请你照顾好小萱。
我把额头撞击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东东声,这种自虐的确具有医疗功效,即时让我觉得舒服了许多。
冷静!只要手上还有筹码,赌徒通常都不会绝望。
这三天已经输了430万元,我手头还剩下120万港币,但我突然想起来,明天是五号,我可以结清几个赌厅上月份的码粮,加起来至少还有80万元。
就是说,只要今天慢打慢赢,明天我至少还是有200多万的赌本,仍然具有冲锋的能力。
我把这个“好消息”发给季军,让他也能稍获安慰。
计划明确后,我恢复了镇定。我把小武叫醒,这个时间已经无法睡着,不如趁早下去赢点钱,中午再回来好好补一觉。
广东会的赌厅内也有免费的自助早餐,我和小武随意取了碗菜干粥和叉烧包填肚子。
光头豪客又熬了通宵,他终于开始输钱了。他台面的筹码只有一千多万,低于两千万的成本线,他的下注开始谨慎,现在他一口推上去的只是几十万,局面打得异常沉闷。
儒雅的老大哥倒是精神饱满。他自己租了公寓,并不住在酒店里,此刻也是刚刚来到赌厅开始一天的生活。我挨着他的位置坐下,互相友好地打了个招呼,我也和他一样只下几千的投注,今天上午只是用来过渡,虽然睡眠不足,但我能抓住这个重点。
这种过渡反而让我稳步赢钱,中午十二点多,我台面赢了二十几万。
小陈和老陈拖着行李箱出现在赌厅门口。
他俩神情抑郁,但看样子并未绝望,我让小武收起筹码,和他们一起下二楼的餐厅吃午餐。
“昨天让一个朋友汇过来1万,我们晚上打到5万多,后来又输完了。”老陈唉声叹气地说。
“该冲的时候不冲,要不昨天早就打回10万了!”一直在低头对付碗里猪骨汤的小陈也抱怨了一句。
我听的很麻木,其实他们说的也很麻木。
“我们等下就走了,从深圳机场坐飞机回去。”老陈说。
“机票订了吗?”我问他。
“订了,是我妹妹在网上订的,我们直接去机场取票就行。”他说。
就是说,昨天把身上的路费也输完了。
“还准备来吗?”我又麻木地问了一句。
他俩对望了一眼,老陈才犹豫着说:“我们想回去用房产证再套点资金,可能过段时间会过来。”
这是理顺理成章的,穷途末路了。我非常理解,但我不说话。
“你情况还好吗?”小陈忍不住探着头问我。
我把一块牛肉塞进了嘴里,毫无表情的摇了摇头,不想说话。
十二
送走小陈夫妇后,我和小武回到了酒店房间休息。
赢回了二十几万元,这让我的心里稍微平静了一些,顺利地睡着了两个小时。
小萱的电话又把我吵醒了。
“老公,你去码头没?”她问。
我看看时间,下午三点多,我答应她今晚回到家是不可能做到的,要找个理由忽悠过去。于是我说:“晚上约好了他们一起吃饭,吃完我就马上赶回来。”我又搬出那个已不存在的赌厅股份作挡箭牌。
“那好吧,总之你今晚一定要回来!”小萱无奈地说。
世界又要开始乱了。我的世界其实是由三部分组成:一个是我的公司和社交圈,这个是纯物质构成的主体;一个就是澳门,它本来是不存在的,后来像肿瘤一样在空间里膨胀起来,并且控制了寄主能决定我的生死;最小的世界就是我和小萱组成的小小家庭,它看似最小,我的灵魂却只能在此处生存。
如果这个小世界毁坏了,一切都会不复存在。
我不是上官金虹,割舍不下人间爱恋,所以,我注定是一个失败的赌徒。
光头豪客已经回房间休息了。他把那块“私人枱”的牌匾平行挪动了两米,现在,内厅的另一张赌桌才是他的包台,但他的局势并不乐观。
“还剩1000万!从最高峰的9000万掉下来的!”QQ妹满不在乎地嚼着口香糖说。几日下来,我见她光洁的脸蛋似乎明显消瘦了。
“我刚才在房间称过了,这几天瘦了五斤!”她乐呵呵地说:“我最厉害的一次瘦过十几斤!澳门就是个减肥的好地方!不过没事,回去吃几天又胖回来了。”
她台面有十几万筹码,这些都是她的赢利,更主要的是她还很年轻,还未看到生活的艰辛,所以她的心情很好。
我一直在下小注,输了400万后,我又不得不耐心的像蜗牛一样慢慢往上爬。不过我心里很懊悔,如果前两天能保持这样下注,或许我不至于又沦落至这个垂死的局面。
这样耗到晚上八点,尽管心怀失落,我的台面仍是不知不觉增加了20万的赢利。
小萱的电话又来了。
“老公,你能赶上最后一班船吗?”她问。
“嗯,还在吃饭,可能赶不上了,实在不行我就明天回来。”我说。
“不行!不管多晚你都要出关,没有船你就在拱北租车回来!“小萱坚决地说。看样子她今晚非要求我回到家不可。
“那好吧,我出关后给你电话。”我只能用缓兵之计了。
小萱逼我回去,这到底是神的旨意,还是魔鬼的阴谋?放下电话,我觉得很困惑。
因为这一整天,我赢回了四十几万元,局势已经开始好转。加上明天的码粮,我又看到了翻本的希望。
这也许是妈妈和祖先们和神灵们又在天上帮我,他们不愿意看到我的败亡。
但魔鬼此刻在故意骚扰小萱的心智,通过小萱来克制我,这是魔鬼的伎俩。
所以我不能上当。
心情又开始乱了,手腕上那块表像一块磁铁,时不时会吸引我的眼睛去看一眼。
我台面的筹码略有下降。
晚上十一点,小萱的电话又来了。
“你到了拱北没有?“她越来越生气。
“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呆在澳门?为什么不肯回来?你不是赢了钱吗?“
“明天早上9点,如果你不坐上船,我就过来澳门找你!“
她一肚子气挂断了电话。
我害怕她明天过来,如果她来了,世界就要塌了。
所以明天我必须要回家一趟,先安定好后方。但回家的前提,就是今晚必须赢回一部分,我才能甘心脱离战场。
这要命的赌徒逻辑啊!
我又开始提高投注,急切地寻找好路,两小时后,四十多万赢利全部消耗殆尽。
又过了半小时,我倒输了40万。
光头豪客也早就回来了。他几乎是在晚上十二点准点出现的,看来他是计算过了风水,掐准了这个吉时入场。
睡觉是不可能的事,且不说根本没有睡意,就算眼皮睁不开了,我也会用一根针把自己扎醒。因为我的末日就要来了,需要每一分钟都坐在赌桌前拯救!
季军也睡不着,他一直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发短信,一会儿发给我,一会儿发给小武。
先赢后输的时候,容易气急败坏,你根本不会珍惜手头的筹码,这是大多数赌徒的通病。
早上六点不到,我手上的筹码全部输完了,包括钱包里三万元港币的现金。
我的血也被这个赌场抽干了,除了心脏隐隐作痛,身体没有任何知觉。
光头豪客正用一只手支撑着他反射灯光的光头,在用台面的几百万筹码苦苦支撑。
我突然很恨他。前天他台面有9000万筹码,这些钱的一小部分就足以使我的生活恢复原状。
我输掉的钱呢?又能使多少家庭摆脱困境?
我无力去想了,我脑里只是反复在想一件事:
明天小萱来了怎么办?她知道了怎么办?我不能让她过来。
这样在房间里呆滞地躺了三个小时,小萱的电话准时打了过来。
“起床没?去坐船吧!”
“好,马上就去。”
过了半小时,换成了短信。
“到码头没?”
“嗯,到了。”
“几点的船?”
“十二点多到蛇口。”
“怎么这么晚?算了!要我去蛇口接你吗?”
“不用,我自己打车回来。”
我不知道自己这样说谎有什么意义,我只是觉得能拖多几个小时,事情也许会有转机。
我下来三楼赌厅,把70万码粮全部提了出来,永利和凯旋门那边还有十几万,但我们嫌麻烦暂时没有过去。
光头豪客终于从赌桌上站了起来,双手插着裤袋,和他的女朋友一起低头匆匆走出了赌厅。荷官监理将台面的“私人枱“牌匾取回,放入了身后的抽屉。这位几天前还在梦境中遨游于天际的超级赌客,从2000万赢至9000万,最终还是把全部筹码送还给赌场。
我不停地看手表,12点半小萱会有一个电话,问我是否到了蛇口;中午1点钟她还会打电话来,问我是否到了家楼下;她还会煮好午饭,煲好汤,在家里等我。
她是我的老婆,我们连上网密码都会同时写错,我太了解她了。
但我无力保护她,我害了她之后,却无力拯救她。
12点之前,我把70万码粮也输光了。
我呆坐在赌厅的沙发上,大祸临头的滋味终于尝到了。这是一个判决,我在梦中早就尝过这种滋味,在那个梦中我失手杀了一个陌生人,呆呆坐在地上等待死刑的裁判,就是这个滋味。
小陈的电话打了过来,手机在一旁震动,但我没有接听。
如果我的老婆是小陈而不是小萱,那该有多好!因为小陈是个赌徒,这个结局她可以承受,但小萱不能。
有什么理由让小萱去承受?
我竟然在想这些。
“海哥,我想回去了。”小武在一旁小声地说。
“你先走吧,我还要在这呆一会儿。”我虚弱地说。
“别了海哥,一起回去吧,季军哥也说叫你一起走。”他和季军通了电话,季军想跟我通话,但我摇了摇头。
“永利还有十几万码粮,我们去取回来。”我挣扎着起身,往赌厅门口走去。
小武追了出来:“取了就回去吧,别赌了海哥,留点钱回家。”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我们打了部的士去了永利,用十秒钟输掉了12万码粮,又走去凯旋门,用10秒钟输掉了5万码粮,半小时后,我们回到了金沙酒店。
小萱正在家里大发雷霆,她煮好了一桌子菜饿着肚子等我吃午饭,拨通手机后却知道我仍在澳门。挂断电话后,她把书房桌面上的合影照摔裂在地上。
季军避开他老婆,躲在小区的石凳上抽闷烟。
我躺在密封的房间内,用世上最脏的语言无声地唾骂自己,王八蛋!狗!人渣!你为什么不敢去死?
我的肚子很饿,但我不愿意去吃饭。这种人渣有资格吃饭吗?
小萱给我发来短信:
“你为什么不肯回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死也甘心!”
我的眼泪终于流出了眼眶,这一场梦终于醒了,我们究竟是何时堕入了这个无底深渊?我就是不愿意害死你啊!
“走吧,海哥。”不知何时,小武已经把行李箱收拾好了,站在床边对我说。
走吧,我勉强坐起来,我担心小萱,无论如何,我要先回家。
不记得有多少次这样如丧家之犬般离开澳门,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倒在船舱的座椅上。但以前的每一次惨败,总在痛苦中对下一次怀着希望,总认为有一天能赢回来。
但这一次我知道,世界完全坍塌,已无法修补了。
我得对小萱坦白。
我尽量麻木自己,不让脑袋想任何事情,梦游般地穿过了蛇口海关的通道,又闭眼坐上了车,在我最后一点说话的勇气还未消失的时候,我拖着行李箱回到了家门口,用钥匙打开了房门。
十三
※女人
耶和华神使他沉睡,他就睡了。于是取下他的一条肋骨,又把肉合起来。
耶和华神就用那人身上所取的肋骨,造成一个女人,领她到那人跟前。
那人说,这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可以称她为女人,因为她是从男人身上取出来的。
——《圣经·创世录》
小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见我回来,她冷着脸走上楼进了房间。
书桌上的合影已被她生气时用剪刀剪烂,镜框摔裂在地上,还好墙壁上的婚纱照她没有去碰。我先走入洗手间洗了一把脸,让自己稍微恢复点人样,这才敢走入房间,她正坐在床边生闷气。
我跪倒在她面前,口里含糊不清地说:“小萱,我对不起你。”
她把头扭向一边,侧脸对着我,说:“不用这样,你坐下来说。”
床沿很低,我坐了下来,低头开始自言自语,想起什么就说什么。从4月份赌厅开业那一场大败开始,说到我一路隐瞒的原因,说到雨辰的死,说到光明他们退股,说到赌厅退股,说到如今输光账上所有的钱。我一边说,一边发现自己原来真的是个白痴,她是我老婆啊,我为什么一直在瞒着她?
小萱背对着我,一动不动的听我说话,等我说完了,房间陷入死一样的沉寂。
“你把我们的生活给毁了!”她的声音不大,却失望得如同梦呓。她站了起来,仍是没有看我一眼,走下楼回到了厅里。
我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许会像霍斌一样被赶出家门,但我已准备承受了。所以我一动不动躺在房间里等候发落,怕弄脏了床单又会惹她生气,我只是躺在床沿的边边上。
她没有哭,厅里没有特别的声响,过了一会儿,她走进房间,扔了两件衣服过来,说:“你先去冲凉吧!”又转身走了下去。
我站在淋浴头下,热气渗入体内后又使我找到了家的感觉,心里稍微好受了一些。但我不想走出浴室,因为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小萱忽然推开了洗手间门,隔着热气腾腾的浴室玻璃问:“老公,要多少钱才能还清债?”
她好傻!我的眼泪马上顺着眼角融入了水流里。
冲完凉,我下来一楼餐厅,她已经热好了饭菜,坐在餐桌旁,拿着计算器,低头用一支笔在纸上左划右划。
“老公,如果把房子卖了,再去银行贷点款,能把债务还掉吗?”她一边煞有其事地计算,一边问。我知道她心里其实毫无主张,她只是像鸵鸟一样不愿意面对现实而已。这几年来,她每天只是按部就班的回单位上班,从来就没有为了生计操心过,更不用为怎样赚几百万元去动过脑筋。
“不够,欠很多,但我还没有算过。”她此刻没有生气,更让我的心情不能用羞愧来言表,但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输了多少钱,我脑袋早就糊涂了。
“那你明天赶紧算一算,要不打电话给光明他们,让他们重新入股行不行?”
过了一会儿,她又想到个好主意,略带兴奋地说:“要不晚上我们去找找我爸,看家里能凑出多少钱,我们再把你公司的生意做起来!”
她几时才能认清我们的处境,才肯接受我们已一无所有的残酷现实。我一直在等着她对我发火,希望她扇我几耳光。但我不愿意此时出门去找她爸爸,说实话我此刻不愿意见任何人。而且我感觉很疲惫,脑袋重得像灌满了铅。
“先别告诉你爸,明天我叫上季军一起过来商量吧!”我有气无力地阻拦住她。
半夜,我从一个噩梦中惊醒,手一摸她不在身边。
客厅开着灯,我走下楼,她正在清点着保险柜里的金银首饰,这些金器大部分都是三月份摆喜酒时亲戚们送的。
“别数了,你收起来吧。”她的举动让我很心酸。
她还是用纸笔把每一条项链、手镯、手链都登记了一遍,连手上的钻戒也放进了盒子里。我咒骂自己真的混账透顶,这些东西锁在家里保险柜时才是贵重财物,但在澳门只是我十秒钟输掉的一注筹码而已。
回到床上后,我们一时难以入睡,她辗转反侧换了几次睡姿,终于呜呜地哭了。
“老公,如果这是一场梦该多好!”她在我怀里哭着说。
我的心已经全空了,它飘进了黑色的太空里。我也不肯接受这个现实,几千亿颗星球中定有一个是由我主宰,我想从我的大本营中寻找最后一丝力量。
第二天上午,我打电话让季军过来我家里。
我们三人在小书房里商量对策。
“总共输了超过2700万港币,我们现在的外债超过1000万人民币。”我把数字公布给小萱听。
“公司生意不是还不错吗,再找家里凑点钱进去,慢慢做几年能不能赚的回来?”小萱问。
“现在每月还要承担很高的利息,就算继续做生意,赚的钱也不够支付利息。”我沉重地说。
“那就跟亲戚朋友们坦白了,让他们停止收利息,我们可以卖了房子筹钱,等慢慢赚了再把本钱还给他们。”小萱说。
其实这个是最好的办法,女人的直觉往往能简单有效地解决问题。但我们当时坚决不同意,因为我们是男人,不愿意多年经营的名声信誉毁于一旦。
明明是已失败的赌徒,却还要顾及脸面,结果只会越来越惨。
“不行!我不可能卖房子,也不敢让我家里知道,欠我干妈的几百万元也没办法向她坦白。”季军坐在地板上抽烟,他一直有气无力的靠在书柜上,但一听说卖房子,他马上断然否决。
“老婆,如果事情传出去,我在事业上要想再翻身就很难了,毕竟我们破产是因为赌,不是因为生意失败,以后没有人再会支持我们。”我也这样说。
其实事情到了这一步仍然有救,但长期赌博,使我们有一种做贼的心态,低估了人性的善,高估了人性的恶。我事后才知道众多亲友是如此宽宏大量,在这一点的判断上我远远比不上霍斌夫妇,以至于我们又继续朝着地狱的底层往下滑。
“那怎么办?利息压力这么重?”小萱听了也手足无措,她没有做过生意,不能像霍嫂一样有果敢决策。
“只能先顶着,不能让事情曝光,再慢慢想办法。”我说。
季军也同意。我是公司的法人,主要债务当然是由我出面去承担,但他最害怕的就是对家人坦白,宁可隐瞒下去,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由于10月份的利息已经付完,这个月我们的财务状况并不会露出破绽,珠海徐总那里还差我们一点货款,仅就利息而言,我们公司仍可以维持很久。所以商议了一个上午,我们认为暂时没必要马上做决定,等过几天冷静下来再说。
季军走后,小萱正在晾洗衣机里脱干的衣服,我走出去帮她一起晾,犹犹豫豫地说:
“老婆,要不我们离婚吧!”
“离婚?你说什么傻话,为什么要离婚?”她惊愕地问。
“我不想拖累你,这些都是公司的债务,本来就跟你无关。”我说。公司是个有限责任公司,我担心这些债务转为我个人债务后,就会把无辜的小萱也拖累进去。
“不行!你不要想这些,最重要的是先把公司生意做起来,债务可以慢慢还。”她坚决说。
我终于明白在我和小萱的感情之间,金钱真的只是如同粪土。我以前总以为要赚到亿万身家,要让自己获得足够的安全感后才能给小萱真正的幸福,现在才知道那只是一身铜臭,和爱根本无关。
但我感动之余,愧疚感却越来越深。我并没有表现体外特征的赌瘾,不像我认识的一个农贸市场老板一样每天不赌就坐立不安;我只是仍然摆脱不了赌徒思维,那就是:
宁可死,我也要对得起家人,如果不能迅速消除债务,我怎么对得起小萱?
怎样判断哪种是无药可救的赌徒思维?这个阶段的赌徒思维能力明显减弱,很偏激,思考问题只强迫性选择可说服自己的那一半。
赢不回来,我对不起家人;(忽略:输了呢?害得家人更惨!)
没有什么比赌博来钱更快,只有靠赌才能翻身;(忽略:没有什么比赌博输钱更快,事实上一直在输。)
再输下去,大不了去死,不连累家人;(忽略:输完了其实又不敢死怎么办。)
我得承认,自从那天跟小萱坦白后,我反而回不了头了,也不愿意回头。
来自地狱的疯狂火焰早已在我体内烧得通红,我想报仇。我根本没有思考过小萱提出来的翻身计划,我也没有急着要跑去澳门,但我心里唯一在不停思考的仍是:
要迅速消除债务,还有比赌更快的路子没有?
十四
星期一的清晨六点,小萱还在睡梦中,我自己一个人从床上爬起来,静悄悄地背着高尔夫球包走出门。我不是去澳门,而是去打高尔夫。
今天和几位球友订好了东部华侨城的云海谷高尔夫球场,我其实并不想参加,但他们已经邀约了好几次,一再要求我这次要露面。小萱也认为我应该回归到正常生活里,所以虽然前天刚刚听闻家里破产的噩耗,她却并不会吝啬这点消费,要求我非去加入不可。因为这些球友都是有正当事业的好友,个个都独挡一面。小萱希望我能被他们影响,尽快吸收一些正能量。
云海谷球场在深圳风景最美的崇山峻岭当中,云雾缭绕,要驾车直达山顶。球场四周是全深圳最贵的独栋别墅区,山林大宅,有的售价超过两亿人民币。以往在这个场打球会有心旷神怡的感觉,但今日我打得很差,竟然打了115杆,又输了两千多元。
赌是男人的天性(赌命除外)。这几位球友从来不去澳门,但打高尔夫我们也赌钱,一般是赌一局的杆差,每杆100元。一场比赛四个人,组合对赌的话18洞下来输赢也会上千元,如果当日有人超水平发挥,又有人打得特烂的话,一场出入可能会超过五千元。但对我们这个级别的球友来说只是增加点娱乐的刺激,不会伤筋动骨,更无法与澳门相比。
职业赌高尔夫的人也有少数,一些深圳的本地村民,兴趣由麻将转化为高尔夫之后,一场输赢也达到几万元甚至十几万元。还有几个混迹于深圳各大高球场的高手经常假扮初哥去帮人代打,这些人击球姿势难看,但落点精准,可以达到“扮猪吃老虎“的效果。这世上真是什么类型赌徒都有。
我没办法投入,击球时常常走神,而且我心里很自卑。因为我知道,我和这些好友已经有差距了,他们是实心的,我是空心的。
差别更明显的是:不管他们谈论的是生意合作还是闲情逸致,我都提不起兴趣。靠做生意三天变不出几百万元,飞去海南做三日的高尔夫之旅?我宁可一个人飞去拉斯维加斯或者云顶,甚至摩洛哥。
我知道自己和他们已经有本质的区别了,我的血液里比他们多一种成分,叫做赌博粒子。
打完比赛后,四人在附近的海鲜街一起吃了午饭,大家各自驾车回公司。时间已经是中午一点,我开车上了高速,竟然不知不觉在驾驶位上睡着了,车子打着斜线歪向右侧的高速护栏,幸亏身后紧急避让的一辆越野车喇叭声把我惊醒。
我惊魂未定,把车驶下了高速,在路边休息。我在大学时一直是学校的运动员,毕业后也常年保持锻炼,自己的体质何时变得这么差了!
在路边小睡了半小时后,我恢复了精神又重新驶上高速。我脑子里快速地翻过各种片段,欲望在体内越烧越旺。我不停地把车内音乐声浪加大;当座椅和车玻璃都发生震动时,我又干脆把车窗和天窗全部打开,又继续把音量开大!随着维塔斯的海豚音飚到极限,我也伸直了脖子像一匹狼一样在风中嘶吼!
小萱错了。此刻我不能和这些成功的好友们聚会,我不应该出入高尚会所,我不应该看到这些过亿的山顶豪宅。
因为一夜的忏悔没有用,女人的母爱与宽容没有用,我仍是赌徒。
不折不扣的,歇斯底里的,沦丧到底的赌徒。
回到公司,季军正百无聊赖地在电脑上打QQ游戏。
小武也在办公室,我把他支了出去,关上门问季军:“你说,我们该怎么办?还赌不赌?”
“当然要赌!但问题是为什么总赢不到,一次次好像越输越快!到底问题出在哪里?”季军跺着脚苦着脸说。
“行了!既然不敢摊牌,不赌也是死路一条。先不管能不能赢,现在先要筹集赌本。”我下了决定。
先筹钱,让我们看到生存的希望,至于怎么赌,是下一步的事情。
我先上网去联系斯里兰卡的项目部张经理,问他下一批订货的计划,因为一旦发货计划确定,我们就可以马上收到30%的预付款,至少有200万元以上。
赌博的人运气总是在走下坡路,这种运气不是仅仅体现在赌桌上。张经理在QQ上答复说,这三个月内暂不安排发货!
“为什么?”我在网上着急地问。
“这里的政府出事了,负责我们项目的官员正在换届,施工暂停,斯里兰卡比国内更FB。”
“那估计要等多久才启动?”我问。
“时间难定,我也回国内休假,你等我通知。”他答复。
这个消息对我的打击很大!因为业务压缩后,公司就只剩下斯里兰卡和珠海徐总的生意能让我们既能赚钱又能获得现金流。
斯里兰卡的供货一旦暂停,我们接下来的几个月要支付的利息从何而来?
我和季军认定,这是天意,老天要逼我们赌。
它不但逼我们赌,还创造条件让我们去赌。
下午四点钟,正当我们在办公室绞尽脑汁想办法的时候,深哥的电话打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