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买椟还珠
“归根到底人类社会尝试过的所有制度都只不过是那个装珍珠的盒子,自由才是里面那颗珍珠,问题是我们越来越热衷于把盒子造得精美,却遗忘了里面的珍珠。”
——罗叔卡博《盒子变迁史》
正当我连续逃课整天窝在宿舍钻研百家乐快要走火入魔时,文学院行政处一个负责此次港澳旅行游后感的收集和评审工作的团委老师托人传话说找我,让我周六下午去文学院团委办公室找他谈点事。收到通知后我的第一感觉是自己的那篇游后感搞砸了,我确实没怎么用心去弄那玩艺。我直接一口气写完了事,甚至连语法和错别字都懒得去检查。我在想如果他硬要让我重写的话,我就只能把罗叔卡博那篇《盒子变迁史》大修大改一下,多插入一些港澳旅行的见闻后将之重新鼓捣成一篇看起来特他妈冠冕堂皇的论文来交差。
周六下午我早早狠下心关了电脑,好好冲了个凉后把自己打扮得当。我在想自己如果跟平时在宿舍一样蓬头垢面地跑去见团委老师,估计他会强行让我转到艺术学院去。坦白说我对搞艺术的人没什么特别的好感,我总觉得他们连祖父那套装神弄鬼的做法都不如。尤其是那些搞艺术的唯物主义者,我在想既然他们信仰的是唯物主义那他们的艺术到底是以研究吃饭为主呢还是以研究打炮为主?在唯物的世界,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比吃饭和打炮更重要的事。
我神清气爽地走在校道上,差不多是第一次察觉到道路两旁的大王椰子树居然像两堵墙一样高大结实,走在其中让人有一种仿佛自己的身份突然变得重要起来的错觉。路上至少有十个以上的女生对我另眼相看,仿佛她们平日里对其它男生的青睐暧昧完全是少不更事时的幼稚冲动。我一下子自我感觉极其良好起来。为什么不呢?我二十岁不到,外貌俊朗,一米七五的个子。就一般的文科生而言也算是博览群书,如若真想要吹牛调侃也完全可以毫不费劲地把无聊的太监宫女们逗得大笑不止。更要命的是我还跟顾海学过写一些云遮雾拦的现代诗歌。说起来你们可能不信,我曾经有首诗——名字就不说了——被梅山当地小有名气的乡村歌手聂农作曲后收入到他张最负盛名的专辑《梅山往事》之中。他那张以梅山方言为主要唱腔的专辑自发行以来一直风行整个梅山地区。尤其是里面那首《All you need is money》简直他妈的朗朗上口,一不留神男女老少随时就会在你耳边来上两句:All you need is money, money, money, money!
团委办公室在文学院教学楼右侧那一排低矮的白色建筑之中,往左靠近S大的旧图书馆。由始至终我都没搞明白大学里的团委老师到底是在负责何等事务,若以个人印象而言,便是诸如东厂或者锦衣卫之流的神秘机构。
等我赶到团委办公室时那个上次在澳门半夜还跟赵子才打得火热的女生刚好从里面出来,看她的脸色估计她上次去港澳旅游时因忙着拍拖所以论文全然没写出半点跟港澳有关的东西来。恩,估计她通篇都在写怎样打炮或者是避免被打炮,而自己却还浑然不觉。
“嗨,美女,里面什么情况?是不是很危险。”不管怎么说也算是老乡,正面碰到后我下意识地跟她打了个招呼。
“惨得很!搞什么鬼嘛,既然是基金会赞助的免费旅游怎么还会要求写这么严格的论文!早知道论文要求这么高我宁愿不参加这个鬼活动了,害得我自己在香港买东西都花了差不多两个月的生活费!”她一脸的愠色,看来情况的确不太乐观。“不过你倒好啦,还得了团委老师的表扬,他说你的论点非常有新意!”
“不是吧!”我听到后连自己也感到惊讶。我确实惊讶,我发誓。“我可没把那玩艺当回事,怎么会被表扬呢?是不是搞错了?”
“哪里会搞错,你叫唐德,是吧?”
“是呀。”
“那就对了嘛!你不知道刚才王老师发了多大的火呢,我前面两三个同学都被他臭骂了一顿。有个家伙跟他争执了几句,差点被他记过了说还要上报学校。什么逻辑嘛!”
“不是吧,这么夸张!他发什么火呢?”因为我听到团委办公室里面还有别的学生正在谈话,所以我就干脆拉着她打听一下情况。“按理这种论文跟本学期的功课不相干才对呀!况且他应该知道我们大部分都是内陆省份的学生,本来对港澳地区就不甚了解,就这么走马观花地逛一下能写出什么有干货的论文来呢,是吧?”
“就是嘛,至于吗!……对了,好像你也是湖南人吧?”她突然问起我的籍贯,仿佛是第一次见到我一样。恩,不过这回她看我的神情确实跟上回去港澳旅游时不太一样,至少不会再像路过街边的地摊货时极不情愿地用眼角余光毫无兴致地一扫而过。
“对,我是湖南梅山人。你呢?”
“梅山!我怎么没听过?我是长沙人!”她说长沙人时特意加了点长沙话的腔调,带着种仿佛只有长沙人才是正宗的湖南人的自豪感。长沙人就是这点让人恼火,搞得好像湖南就只有长沙这么一个地方。
“长沙,那蛮不错。”我信口恭维了一句,但马上我又觉得自己根本没必要恭维她,于是接着来了句,“岳麓山风水还不错,是块埋人的好地方!”
“岳麓山?哪跟哪呢,岳麓山其实没什么好玩的。外地人一提到长沙就只知道岳麓山,其实根本不是哪么回事。长沙好玩的地方多着呢,岳麓山算不得什么!”她喋喋不休地说道,仿佛岳麓山是她们家后院一块不值一提的荒山一样。
“是嘛?可能吧。”我附和了一下,准备就此结束谈话。坦白说我觉得长沙除了岳麓山,确实没什么值得一去的地方了。顾海以前跟我说要找时间专门去一趟岳麓山,拜谒一下山上的亡灵。我们已经差不多约好了大一寒假就去,我不想跟她就岳麓山再生出什么别的枝节,省得扫了旅游的兴致。
就在这时刚才在团委办公室里谈事的学生走了出来,也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原来是叶子才。这时我才明白刚才这女的怎么会一直呆在这跟我闲扯个没完,原来她在等这小子。想必他俩已经处一块了,我估摸。果然他俩手牵着手并肩走了。差不多快要下楼梯时,那女的突然回头冲我喊了句,“嗨,老乡!我叫林秋宜,你回梅山要是路过长沙的话记得一定要找我玩哦!”
我听后朝她哦了一声。我心里有一个很明显的感觉,我觉得如果她没有男朋友,如果她男朋友此刻没在场,那么她在仅仅跟我交谈了一次后根本就不会主动告诉我她的名字,也不会邀请我路过长沙时找她玩——哪怕仅仅是出于客套。这当然说不出什么原因,但我就是有那么一种感觉。自打湖南卫视那些综艺选秀类节目持续火爆以来,貌似一夜之间所有的女孩都学会了非得把自己搞成一副炙手可热的派头。这个可怕的趋势已经愈演愈烈了,我发誓。
我走进团委老师办公室,这还是我头一回跟文学院的团委老师打交道。开学那会当然也会有一些这样那样的事情需要跟团委接触,但大多只是蜻蜓点水罢了。我只知道团委老师姓王,是个三十不到的潮州人。他从北方一所知名大学毕业后就直接回S大工作到现在,不温不火,一直待在团委老师的位置上。
进去后我顾自找了个跟他办公桌相对的椅子坐下,以非常含蓄的目光扫视了一下他的办公室。不管怎么说,就团委老师的身份而言他办公室的书籍还算是蛮多的,而且并非所有的书籍都是什么马什么列的理论书籍。甚至有那么一两本是小说,甚至。
“你是湖南梅山人?”他边收拾手头的文件边问我。
“对,很偏远的一个地方。”我如实答道。
“听说那里几乎与世隔绝,至今依然巫风盛行?”他仿佛对梅山颇有兴趣似的说道,“我以前看过一些关于梅山风土人情的介绍资料,感觉那是个蛮奇特的地方。”
“与世隔绝倒还谈不上,不过确实很偏远。至于巫风邪术什么的,我想主要也是因为人们的认知观念稍微有点落伍而已。不过现在跟外面都差不多了,经过这些年的折腾梅山年轻一代基本上也都是泛唯物主义者,很少有人还信之前装神弄鬼的那一套。”
“你刚才提到一个什么词来着?……泛唯物主义者。是你自己的创造的概念吗?”
“差不多吧,是我的一个朋友自创的概念。大意就是指那些没有任何实质的信仰或者认知观念……只是简单接受了一些唯物主义泛泛而谈的粗浅结论,却因此而对其它信仰和形而上的东西都产生了恶性免疫的人。”我字斟句酌地答道。泛唯物主义是顾海以前跟我提到的一个说法,他曾说中国真正全面研习并信仰唯物主义的根本没几个人。他称那些不了解唯物主义却因唯物的缘由而反感其它信仰的人为泛唯物主义者。你和我,我们都是泛唯物主义者,结尾时顾海不无哀伤的说。
“恩,这个概念倒蛮有意思的。这么说你们——你和你那个朋友——有点反感唯物主义罗?”
“反感倒也谈不上,不过要说打心眼里喜欢它恐怕也难。就像有时候你去商场买一件你不得不买的东西,到了以后才发现所有这类商品都是同一种风格。倒也并非是很糟糕的风格,而且可能恰好相反,其实它是一种很时尚很得体也很实用的风格。可问题是当你完全没得选的时候,你总是提不起兴致。因为这玩艺你只要安心接受就行,根本不用动脑子。”我看他没有对这个话题反感或者动怒的迹象,就大概地说明了一下自己由来已久的想法。当然,其实这些主要是顾海的想法。
“恩,你的想法倒的确有点古怪。”说完他从自己的办公位置站起并走了出来。他在我面前踱着来踱去,仿佛在分析我刚才的言论似的不时微微点头或摇头。“那么唯物主义之外,你还对什么哲学感兴趣?——先喝杯水吧!”说完他转身朝我示意,用手指了指门口的饮水机。
“王老师,坦白说我对任何这类博大精深的认知体系都感到疲惫!”倒了一杯水后我象征性地边啜饮着水边继续说。“因为中学时我们一直很难有足够的闲暇来应对它们。在我看来如果没有足够多的精力来应对,要么你只是得到一些装点门面的空洞概念和论断,要么就会被它们牵着鼻子走上一段弯路,说不定掉进坑里都不知道。”
“——OK,我们言归正传吧!”他好像突然失去了耐心。我承认我是有点绕舌了。每当有人想跟我谈点什么深刻的东西时我总免不了会绕舌,因为我心里没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