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城不是天堂(第二卷沉沦)
揭开第六印的时候、我又看见地大震动。日头变黑像毛布、满月变红像血。
天上的星辰坠落于地、如同无花果树被大风摇动、落下未熟的果子一样。
天就挪移、好像书卷被卷起来。山岭海岛都被挪移离开本位。
地上的君王、臣宰、将军、富户、壮士、和一切为奴的、自主的、都藏在山洞、和岩石穴里。
向山和岩石说、倒在我们身上吧、把我们藏起来、躲避坐宝座者的面目、和羔羊的忿怒。
因为他们忿怒的大日到了、谁能站得住呢?
——《圣经?启示录》
一
我终于明白了“补天计划”的缺陷。坐在办公室,望着上午从澳门带回来的现金,我只有轻松和侥幸,却完全没有喜悦。
很明显:每次我去了澳门,我的世界就开始摇晃,我的老婆、家人、股东、公司下属,现在还牵涉到了像谷局这样的朋友客户,每一个人都因我而不安;但我只要回到深圳,就好像定海神针归位一样,世界又归于平静。
去澳门,已经不只是赌博这么简单。以前我总把赌钱当成独立的事件,简直把去澳门当成了一份兼职。但这几次痛苦的赢钱经历,让我意识到计划好像不受控制。“补天计划”的每一次战役,都几乎投入了我生活的全部,岂止是体力时间和本钱。
缺陷的核心就是:我定下每场赢50万元的目标,这个目标要在既定的一两天时间内,用200万元的本钱,不受外界干扰(或者说不干扰外界)的情况下完成。这是一个很难完成的任务。
为什么?很简单,我不能做到每场包赢50万元,面对赌场没有人能做得到;我也无法不与外界联络,所以每次输钱我都会心烦意乱。用200万元去赢50万元,看似简单,实则这个数字已经牵动了我的天平。而且只要是赢4场输1场,我不但前功尽弃,还会造成更恶劣的局面,那就是赌本更少,债务更紧,人际关系更脆弱。这样“补天计划”就会越来越艰难。
值得欣慰的是,几次死里逃生,总算赢回了200万元,距离目标还有250万元。但这几次确实已经耗竭了我的体力,再熬夜我已经伤不起了。我要认真思考,是否该缓和一下:将每次的赢钱目标降低;跟华姐商量一下延长还债的期限;此外公司的业务要招聘人手,澳门赌厅也需要招一个专人过去帮手,我要让局面更加稳固一些。
我在日志本上草草做了一个计划,就叫季军过来一起商量。大鹏平日都待在广州,不在公司里。
“公司要招多一个人手,做业务的,以后几千一万的小单有人手去跟,不能再拒接订单了。”我对季军说。我们这种小公司不会去人才市场公开招聘,一般都通过亲友介绍。
季军说,倒正好有一个亲戚帮他侄子打听过,那男孩本科毕业不久,广东人。
“刚毕业没关系,只要人听话好调教就行。”我让季军通知他下周过来面试一下。
至于长驻澳门赌厅的人手,和季军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缓一个月再说。目前赌厅并不签码放债,客人过去开户订房其实并非一定要有人做陪,赌厅的公关会帮忙照应。
“珠海的徐总说,我们发过去的对账单跟他们财务的不符,要我们过去重新对一遍账,下月他们可以给我们结500多万。”季军说。
有钱收是好事。徐总是我私人关系很好的大客户,与他们的一年往来至少有数十笔。于是我对季军说:“你跟财务一起过去吧,出入不大就以他们的为准。”
“这几次过澳门战果如何?”季军问。所谓物以类聚,季军虽然只去过两次澳门,但也好赌,平日大部分空余时间都在外面打麻将,有时也买买地下六合彩,这几年下来他也输不少钱。
“还行,就快把上次输的赢回来了。”我说。
下午时间尚早,我便来到华侨城的威尼斯酒店游泳。这个季节泡在室外的冷水池很舒服,水感冰凉,风吹过的时候池面细波荡漾,这是我最爱威尼斯的原因。不过80多万元港币的现金锁在更衣室,始终让我心里有点不安,于是游了半小时就沐浴更衣,躺在沙滩椅上等小萱坐地铁下班。
以前大学刚毕业的时候,总是羡慕电视里美国和欧洲人的生活,每天下午在海边冲浪游泳,和朋友们在室外餐厅品咖啡,开着车去城市周边度假。这些曾经的理想生活,其实我现在已经达到了,若论购买力的话,我们甚至比同龄的西方人更强。但为什么我们总对金钱如此渴望?为什么生活的心态总是如此浮躁?
晚上吃完饭,和小萱一起在楼下散步。小萱摸着鼓起大肚子说:“老公,雨辰这两天好像都没动了。”
“哦,没动正常吗?你上网查过没有?”我问。
“问了我妈和姐姐,她们说两天不动也正常,可能有时候动但我没感觉到。”她说。
“上周医院检查结果怎么样?”我心里很抱歉,最近总去澳门,我还从未认真看过小萱每次的产检报告。
“挺好,就是医生说我有点血糖偏高。前天晚上雨辰动得很厉害,昨天早上开始就没怎么动了,是不是累了?”小萱说。
前天晚上,就是我在金沙赌得最艰难的时候。是不是我把雨辰累着了?我心里这样想。
“明早我们去医院再检查一次吧,不要去区妇幼了,我们去华侨城医院试试。”我一直反对小萱去区妇幼医院检查,因为觉得那家医院人多又脏又乱。但小萱总觉得那里离她娘家近,医生又有熟人,所以选择了那里。
“明天去华侨城医院看看,如果环境好,我们可以提早在那边订下待产床位。”我说。
华侨城是深圳最早的一个高尚社区,是位于深圳市中心的人文旅游区。这里绿化很好,高级酒店和高尔夫练习场都不错,所以我喜欢在这一带活动。华侨城医院位于社区内一条较为安静的小路边上。很多朋友向我推荐过,说这家医院有独立的VIP产房,仪器和环境也不错。
今天是周六,我和小萱起床较晚,来到华侨城医院已经上午10点多。我们走进医院门诊大堂,看起来求诊的人不多,有个负责放号的护士在前台值班。
“今天没号了。”护士小姐说。
“这么早就没号了?才10点啊!”我和小萱心急地问。
“9点就没号了,周六只放半天的号。”
“那明天周日呢,早点过来有吗?”
“周日医生不上班。”
怪我!来之前没打电话问清楚。怏怏地回到车里,小萱说:“上周做的B超还是很正常的,应该没什么事吧?”我说:“要不再问问你姐姐?”小萱的姐姐也是区计划生育办的医生,她说两天感觉不到胎儿动也是正常的,应该无大碍,当然最好去医院检查一下。
听了她的电话我们稍微放心了些。这个时间去妇幼医院又不合适,因为那里人多,会排队到中午。于是我们决定周末好好休息,华侨城的号既然难取,周一早上还是回去妇幼医院检查。
这个周末我三姐并没有过来。我和小萱在家做饭,傍晚在楼下散步,也其乐融融。但我的心里总是有一丝担心,时不时摸摸小萱的肚子,女儿,动一下吧?你为什么不动呢?
这样在隐隐的担忧中度过了周末,周一上午,我们8点多就来到了区妇幼医院。
B超室在住院大楼的一楼。
小萱进了B超室已经有半小时了,我的心里越来越不安。
我推开房门的一条缝隙,看见年轻的护士小姐正用听诊器在小萱肚子上扫描,听诊器不停地移动位置,游动在小萱隆起的大肚子上侧、左侧、右侧。
我看见她摘下听诊器站了起来,出门往主任医师室走去。很快科室里的女医生走出来,跟着护士一起进入了B超室。
我的心里开始有点不详的预感,一种恐慌从颈部升起涌入大脑,BB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雨辰啊,你一定要健健康康的,老天保佑!
我看见护士把床头的隔帘收起,小萱从床上下来,护士和女医生一起走回主任科室。
我扶着小萱,问:“医生怎么说?”
“不知道,没说,她们去拿结果了。”小萱轻声说。
我看见护士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张打印的诊断单。她说:
“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什么准备?什么准备?我脑袋里一片空白。
但我看见那张A4纸大小的诊断单,最下面一行分明写着:
……
“宫内死亡。”
。
小萱捂着嘴哭出声来,她抓紧我的手臂说:“不会的,你让她们再复查一次吧?”她的声音是多么绝望啊!
“已经确诊了。你们上五楼准备做手术吧!”
我的心被铁锤重重地击打了一下。我这两天一直在排除这种恐惧,它不时像鬼魅一样窥探我。每次它隐隐一来就会被我喝斥回去,因为它太荒谬,天底下没有一个爸爸会容它出现在脑里。但它还是来了。
我把女儿赌死了。
小萱一直依在我的胸口低声呜咽,她的脸色灰暗得可怕,没有了孕妇的红润光泽,就像灯光在她脸上熄灭了一样。这个为我付出了这么多的女人,昨天她还沉浸在幸福的期待中,此刻却从天堂落入了地狱。
我不知她的家人们是什么时候来的,她们就住在附近。小萱已经被扶入了住院病房。二姐晓莹哽咽着说:“别太伤心了,你们还年轻,过两年再要一个。”
但她们不知道我真正的痛苦。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我的女儿被我赌死了。
我找到一个无人的走廊,无力地蹲坐在地,我靠在墙壁上哭出声来。我知道我罪无可恕。
上天啊,重新来一次吧!
半夜,我的女儿终于无声地出世了。
产房的护士大姐找到我,问:“要看吗?”
我点点头。她带我走到一间杂物室,把手上用白布包成一团的小小肉体放在地上,打开白布。
我看见我的女儿了,她闭着眼睛,表情很痛苦,嘴巴张得好大,她的脐带已经扭结成麻花状。
“肯定是在肚子里不停打转,把脐带扭死了,供不上血和营养。你看看,都扭了十几圈了。”护士长说。
我想象那三天三夜我在澳门辗转反侧的时候,我的女儿也在她妈妈肚子里烦躁着急地翻滚。
我不忍多看。护士长找了一个小小的纸箱,把雨辰包好放入里面。
这个黑夜好长。我趴在小萱的床边,握着她的手,我们整夜都没有说一句话,不知该说什么好,说话又有什么用?我们只是在静静地留泪。
早上,护士长说殡仪馆的车已经到了,要我过去签字办手续。
殡仪馆上来的工作人员的是一个中年的男人,他要把雨辰带走。
我问他:“婴儿的尸体拉回去是怎么处理的?”
他说:“这种情况我们拉回去都是统一处理。”
我问:“是当医疗垃圾处理吗?”我不放心。这世界的沦丧让我恐惧。我从网上已经看到太多贩卖器官,甚至被当成补品出卖的传闻。我不敢想象雨辰离开这里后还会发生什么事。
他说:“我们会成批一起火化。”
我问:“我想自己带过去殡仪馆火化,可以吗?”
他打电话询问了一下,回答说:“可以,但不能放你车上,要坐我们的车去。”
我把装着雨辰尸体的纸箱抱进病房,对小萱说:“雨辰要走了,你摸摸这个纸箱吧。”
小萱一下就哭出声来,她说:“让我看看行吗?”
我说:“别看了,看了会受不了。”
我抱着怀里小小的纸箱坐在车里,这会让我心里好受一些。其实悲伤并没有减少,但悲伤能减轻我心里的罪恶感。我心里真正的感受要甚于悲伤,却不敢告诉任何人,包括小萱。
面包车经过小萱家小区的时候,我看到交通协管员正在对着我停在路边的车拍照,开违停罚单。我在这个地段停了两年,以前从没有被拍过。
我觉得这个世界很可笑。
火化场的仵工推过来一张不锈钢的焚化床,我把装着女儿身体的小小纸盒放了上去。她太弱小了!看上去焚化床上什么也没有。正如她的生命,被这个强壮的世界碾碎如一粒尘埃。
“完事了。”仵工走出来对我说。
没有骨灰。婴儿的骨骼太软,焚化不会留下骨灰。本来我想把女儿的骨灰和我妈妈一起合葬,这个愿望也破灭了。
轻风吹过,一片树叶缓缓飘下,正好落在我的小臂上。
也许女儿的灵魂就在我身旁,这是她飘走之前给我的暗示吗?
我坐在焚化室门口的一棵老榕树下面,泪眼模糊。他们都不知情,这个世上所有人都会同情我,安慰我。但我却只能躲着,独自品味我的自责与悲伤。
知情的只有我妈妈,她的托梦已经给了我严厉的警告。但她在梦里的哭求又有什么用?能把一个输钱的赌徒拽回家吗?
也许雨辰就是我妈妈,我想。一个做母亲的养育了儿子三十几年,她死后想投胎做我的女儿,这样轮到我来养育她几十年。这不是天伦吗?这不是因果循环吗?而我连这种承诺都做不到。
魔鬼一定有。我以前总是不信一切,不信神也不信鬼,以为凡事都靠自己。看了一些佛经典故,以为我就是佛,佛就是我,魔鬼只是心魔。现在我可以确定了:我不是佛,也不是魔鬼。因为如果我是他们,至少我不会让我的女儿死。魔鬼确实存在这世上,它另有其人。
我在赌场拼杀的时候,妈妈和雨辰就在暗里和魔鬼的喽啰们对抗,一老一少的妇孺,又怎么能抵挡这些恶鬼张牙舞爪的围攻?我却在不停地祈祷她们的支援,不停地耗尽她们最后一点力气。
等到她们已筋疲力尽的时候,妈妈不得不托梦给三姐,哭求着让我走,我却鬼迷心窍不肯走。那赢回的200万元,就是雨辰用一条命与魔鬼交换的代价!
只是为什么会选上我?魔鬼不是只寻找十恶不赦的同类吗?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好人。截至今日,我还没有害过任何人,也从未想过去害人。是的,我贪心,想走捷径去澳门赌钱。但我并没有拿别人的钱去赌,欠了华姐的钱也只是一个数字,我并没有挪用公款偿还。而且我一直在努力维持经营自己的公司,在尽自己能力照顾身边人;我的客户们也都信赖我喜欢我;我的股东同学们从公司得到分红;我的亲友们每月从我们公司获得利息;甚至签码给我的阿强和债主华姐也一样从我这里赚钱受益;我没做什么坏事,我只是想赢赌场的钱,买一套大房子,把女儿培养成奥运短跑冠军,如此而已。
还有更多人和我一样去澳门赌博,那些榨取民脂动辄过亿的贪官,那些不可一世的富豪,那些收保护费的黑社会大佬,那些害别人家破人亡的大耳窿,那些诱人去赌的赌厅老板,为什么不选这些人?为什么偏偏不放过我?
我错了!我以为输赢只在赌桌上解决,没想到魔鬼戏弄了我,它毫无信用也不讲规则,它嗅着我的恐惧而来,击中了我的致命要害。
我知道妈妈和雨辰的在天之灵都会恨我了,我永远失去了两个亲人。
我站起身,沿着殡仪馆的台阶向路边走去。来的时候我还抱着雨辰的尸体,如今走却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心里也是空落落的。
但我走不动,又坐在台阶上大哭了一场。
老天,我恨你!
魔鬼,我恨你!
二
※2012年6月6日
我在家里病了一个星期没有出门,和小萱一起。那天从殡仪馆回来后,我躲在办公室独自喝了一瓶白酒,喝醉后着了凉接着又发烧,最后病倒在家里。
幸好月嫂已经到了,是小萱她妈从乡下请来的一位客家阿姨。小萱已经休了产假在家里坐月子——这个词让我们心痛又无颜见人。小萱同事中也有刚刚做了妈妈的,看着别人月子里开心地抱着襁褓里的宝宝,而我们即将出世的女儿却夭折了。所以我们都不愿意与外界联络,不想接受同事的探访,只想与世隔绝。
写到这里,我们应该把悲伤的情绪收起了,过多叙述那几日的生活细节也没有意义。我觉得,尤为重要的是剖析一下那个时刻我的心理细节。因为我前面所说的人生的“蝴蝶效应”,在因沉迷赌博触发了某一重大事件(渎职、分家、离婚等等)发生之后,赌徒此刻的心理变化尤其重要,他由此做出怎样的选择,这又会引发下一场连锁效应,退一步也许能悬崖勒马,进一步则粉身碎骨。所以写这本书,不必渲染什么赌技,因为赌桌上的输赢、人生的输赢其实都是从赌徒的心理变化开始的。我不想让这本书沦为一本赌徒忏悔录。我想让它成为一面镜子,具备心理学书籍的效力,让正在赌博的人能透过它映射出自己,或许他能因此得到一点感悟。
人生面对这样一个重大打击,每个人会做出不同的选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特点,而且都有一个致命弱点。不管你是草根平民还是显贵要员,如果他因此做出了错误的选择,又用强悍的执行力去坚持,那么结果可想而知,必是败亡。
在女儿夭折之前,对“补天计划”我确已感到力不从心,想向赌场挂起休战牌,把精力暂时转回公司生意和家庭这边。我并非想戒赌,只是觉得应当稍作收敛,让生活恢复正常。事实上,我的身体健康已经发出严重的警告,每周平均有两三夜要熬通宵,而且这种熬夜的拉锯战不仅吞噬健康,还摧毁人的意志。这样下去,没等钱输完人先会累死。所以我不得不休战。
如果女儿不出事,事态肯定会缓和一些。我当时只是处在危险的边缘,还没有赌到歇斯底里的地步,家有娇妻幼女,会让我重心有所转移。虽然赌下去有可能以后会出别的事,但至少在这个阶段,第一个汹涌而来的浪头被我避开了。
可是女儿死了,这让我很愤怒。因为我以为自己罪不至此,我只是沉迷在澳门赌钱而已,一出澳门,我仍是循规蹈矩地按照这个世界既定的规则生存,即便有罪,凭什么判决到我未出世的女儿身上?
因为不服输所以沦为赌徒。如果放在拔河和铁人三项比赛上这是一个优点;但放在军事和赌博上这就是一个致命的缺陷。我的性格就是典型的不服输性格。但我的优点是有谋略,有坚韧意志和忍耐力(这是身边朋友们评价的),可以弥补一部分因不服输猛打猛冲的不足。所以我不停地调整策略,拿出一套“补天计划”,就是因为我已经沉迷了,但又想从中寻找一条可经营之道。这是我强于很多赌徒的地方,使我有很多次抽身离场的机会。因为相比之下,大部分赌徒做不到连续十几场都能反败为胜,更多人是意志崩溃后一溃千里。有很多赌客不服输非要一夜赢回,结果反而是一夜输光身家。我认识一个23岁年轻的福建仔,他第三次进赌厅就输了6000万港币,导致整个家族帮他筹钱还债。
但是愤怒比不服输更可怕,愤怒的情绪在赌场是见血封喉的毒药。绝望的人会在输光时以命相博;而愤怒的人,即便是身家显赫财力浩荡,他也有可能一怒之下以命相博。
而赌到后期的赌徒更是处于歇斯底里状态。朋友的规劝,家人的责骂根本无法使他回头,他反而会怨恨落难时得不到亲人的支持,怨没人和他站在一边,因此变本加厉四处举债,背离家人去赌场做殊死搏杀。
“要不给我翻身,要不让我死在这里!”这是歇斯底里的赌徒最常说的一句话。如果你说过这句话,或者你的家人说过这句话,那就要警醒了!你(他)正处于最危险的状态!
这就是赌博的最可怕之处,它能调出你所有的负面情绪。
我的愤怒,是源于魔鬼的索命,是源于老天对我不公平的裁判。本来我已经规划好了我家的未来,对这个美好的未来我踌躇满志,我每一天的努力和付出都是为它,但一夜间全部幻灭了。
魔鬼在赌桌上还给我200万元,交换的代价是我女儿的命。但我根本没有答应过这种交换,我被它绑架,被它阴谋陷害了!此刻,它肯定躲在一个角落冷笑我蔑视我。
选择在这个时刻很重要。因为人在重大事件之后做出的决定在短期内很难改变,直到引发下一场更大的波澜。很多人会选择停手。例如我的同学大鹏、光明、扬帆,他们赌不赢会马上认输,会避赌场如蛇蝎。永不言败或许是人类社会发展的一种动力,但学会认输才是生存的智慧。
我只想报复,不会认输。我无法容忍一个看不见的、恶意的神秘力量在玩弄我的命运。如果我此刻停手,不但失去了女儿,我还得面对剩余250万港币的债务。这笔债务若继续隐瞒,我就得花一年或两年时间偷偷用分红收入去偿还,那我买楼计划和财务自由就全部泡汤了。如果我将这250万港币债务公开,那对伤痛中的小萱又是一个打击,而且会失去同学们的信任,直接就引发新的一场风波。
所以我一定要赢回,尽快消除债务,要让魔鬼对我的欺压到此为至。这场斗争没有正义可言,但我至少要让它知道,我有能力捍卫我的家庭,我的生活还是凭我自己的意愿来安排。
我放弃了休整“补天计划”的打算,现在,我要和它来一场决战。
三
耶稣对他们说:“光在你们中间还有不多的时候,应当趁着有光行走,免得黑暗临到你们。那在黑暗里行走的,不知道往何处去。”
——《圣经·约翰福音:12-35》
我把其中两张信用卡的临时额度调高了一些,这样通过信用卡我可以刷出120万港币,加上我手上的80万港币现金,今天过澳门我就有200万港币的赌本。
由于投资了赌厅,平日里我过去澳门谁都不会反对,只要每次不待太久。小萱也觉得我在家里闷了一个多星期,该出门工作了。
但这次我没有通知华姐和阿强。因为家里刚遭遇重变,这个时候不应该再去赌场。如果传出去,更会让他们觉得我滥赌没人性。但我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切。剩余250万元的债务就像魔鬼伸进我生活里的一只触角,会在以后不停地捣乱破坏,到了该把它斩断的时候。
决战。电影里发哥和星爷的赌神决战不知道看了多少遍,都是场面宏大镁光聚焦亲友助阵;探索体育频道的美国德州扑克大奖赛也是如此。然而那些只是比赛或者影视表演而已,现实中的赌徒,如果到了被迫与赌场决战的时候,内心一定是苦不堪言。
真实的决战,一定是隐秘的。也许可以让好友陪同,或夫妻俩一起去做患难鸳鸯,但一定不会告诉家里人。到了这一步,赌徒肯定是倾家荡产了。或者举债,或者偷偷挪用了公款,一旦输了就再难补救。
这时候赌徒的心情,一面是背着沉重的心理包袱,压力如泰山般重;另一面又很兴奋,希望能一举翻身重新回到好日子。毕竟此举牵系了他的家庭甚至整个家族的命运,出行时会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感。
大部分赌徒的决战都是输的。很不忍心说这句话,但确实如此。
2010年的时候我和智深经常在英皇赌场的四楼中场玩,那时有一个常客江苏男,年龄和我差不多,脸圆圆的相貌堂堂,他在江苏自己开了一家小工厂,已经输了100多万元,最后一次筹了100万元过来决战。
“如果这次赢回来,明天马上订头等舱回去!”他把筹码摆桌面的时候,语气兴奋地对我说。
“分几次赢回来不好吗?”我问他。
“来不及了,厂子快顶不住了。”他说。
后来他输得很快,还剩下几万的时候,走过来跟着我们押。但他不押我们就赢,他一押上来就大家全输。
“我来试试自己到底有多黑!”他怒到跟自己撒泼,剩下几个筹码跟我们反着押,我们押庄他就押闲,结果还是他输。
最后还是输完了,他一个人坐在餐桌旁发呆了很久。
决战场面更大的是我和华姐认识的那位亿万富姐,她是澳门赌场最受欢迎的人物之一,仅一年打老虎机就输过两亿。澳门各大赌场老板都知道她的大名,多少公关经理想探听出她的手机号码,不过她只和华姐有较好的私交。我帮她打过两场,但都是百万的娱乐性质,对她来说规模太小,赢一场输一场。她的性子很急,如果连输几口,她就会把全部筹码抢过去一把推上台面,所以要帮她好好打也挺难。有次在美高梅赌场,那回是她第一次打百家乐,她连输几口后很生气,台面限红是50万,她不依不饶非要把剩余的100多万一口晒冷,为此赌场经理过来跟她解释了老半天。她后来老虎机输了天文数字,于是听人介绍请了几个传闻中的百家乐高手过来帮她追数,一局5000万的决战,结果连输四局。
决战时刻,运气和技术已不占主导,输赢更多决定于心理因素。
从财务状况来说,我还没有到需要决战的时候,所以我并没有什么恐惧和赴死的心态。不像小陈夫妇,在决战时刻推出筹码会面青唇白,甚至会紧张得浑身发抖。
但是愤慨、悲伤、被仇敌控制,这些综合情绪让我很压抑,我没有了以前在赌场上那种愉快的心情。走进赌厅,公关、荷官和赌场监理都不敢和我说话,只是勉强打个招呼。他们能感觉到我身上的仇恨和怨气。
这次我还是来到旧金沙二楼的御匾会,选了那个艳遇厅隔壁的另一个三张台的小赌厅。这里是离深圳最近的地方,就在新港澳码头的对面,从入境大厅出来走地下通道坐赌场的免费大巴,只需要两分钟就可以到金沙。如果顺利结束战斗,我可以如蜻蜓点水般离开澳门,谁也不知道我来过。
200万筹码摆在台面,复仇之战开始了。
我面对的敌人太强大,心里没有必胜的把握。表面上我是在和赌场决战,但我心里认定冥冥中那个黑暗的力量才是我的死敌。何况我现在是孤军奋战,兵法上实处于不利地位;唯一可以鼓舞我的就是“哀兵必胜”,我想悲愤的情感和想复仇的狠劲应该会提升我的战斗力。一定要把胆怯和犹豫排除干净,因为对方能嗅到我的恐惧。下手要快要狠,目光要坚定要有杀气,不能在意志上留给敌人一点破口。
第一局结束,台面220万。
我采用10万起注,进攻力度已经足够,这个赢钱的节奏我也可以接受。因为此刻是一个人包了台打,开一靴牌只需要半小时,这样打十局八局赢250万应该能做到。但这两局的牌路并不漂亮,连赢越来越困难,似乎我把睡梦中的它惊醒了,敌人故意要和我打一场拉锯战?我当避开它,不能落入它的圈套,找个好机会把长路扯出来赢钱。你在寻找我的破口,我也在寻找你的疏忽,我可以等!
第三局结束,180万。
连续三局下来,敌人的意图很明显:它不想给我任何好路。现在虽然输的不多,但状况很不妙,牌路就像它故意露出的尾巴一样,东甩西甩飘忽不定,我始终找不到反击的机会,想连赢两口都很难。要压制住怒气,不能急躁,不能中了它的诡计。注码暂时调整到1万,忍耐,不能被它激怒,只要能忍耐就一定有机会,这么多次我都是这样赢它的。
第四局结束,130万。
我现在是完全落入了它的圈套。敌人已经熟悉了我的打法,每次我用一万两万去试探的时候,它会把我放进来;但我用十万准备展开进攻时,它就狠毒地把我的兵力绞杀。是不是赌场有问题?赌场在出千?因为金沙赌厅每次换新牌都不会当着赌客的面洗牌——荷官说是已经预洗好的。是不是监控室研究了我的打法,用事先编排好的牌路来对付我?但是这也不太可能。因为每一局开牌前都是我自己在切牌,切牌位置不同会完全形成不同的牌路,预先的牌序编排没用。还是它在作怪!草他的魔鬼!想赶尽杀绝吗?
第六局结束,60万。
在洗手间洗脸,我差点把整个头伸进洗手盆去。需要降温,心跳快得像正在加速的火车。好恨!我为什么斗不过它!看看镜子里的我,脸色铁青,怨气冲天,但在赌桌上却是任人屠宰的羔羊!现在已经是半夜,魔鬼又在故技重施,又想用一个三天三夜来耗尽我的元气,又想狠毒地陷害我的家人……我用拳头狠狠地朝墙壁砸了几下,不能上当,不能被它牵着鼻子走。
现在我每一次投注的意图都会被它看穿,我不知它到底藏在哪里,但它能读懂我的大脑。我也要使一点诡计,不要再老实得像一块木头。我把50万押在闲上,左手捂着嘴巴,眼睛盯着屏幕。
“买定了吗?”荷官问。
“嗯。”我点点头,但就在荷官要伸手把牌从牌靴拨出来的一霎那,我突然阻止他:“等一下!”
我猛地伸手把50万筹码从闲推到庄上,用手一拍桌子喊:“快开!”
闲1点,庄8点,庄赢。
我的心脏就像启动了涡轮增压一样,跳得胸口都疼。果然如此!魔鬼的阴险被试出来了!敌暗我明,这绝不是一场公平的决斗。
“这手打得漂亮!”麻子脸的男荷官也微笑地向我祝贺。
“早就应该这么打啦!几局牌都好像有鬼一样,装(广东话,诱的意思)住你来杀,我们都一直不敢出声。”他身后的女监管也这么说。
他们也认为有鬼,虽然他们不是我的盟军,但至少让我心里有一点安慰。
第二次故伎重演,投注30万,但这次输了。
时间已经是半夜,因为在家里休息了一段日子,我现在并不疲惫,只不过没有力量。我在这个小赌厅的三张台之间不停转换,试图寻找一条好路,有时一局牌只开了几把我就要求重洗。只是我用尽了办法也赢不了它。
早上6点,我输完了200万筹码。
整晚的洗码有1000万元,我从账房把10万码粮取了出来,加上钱包里的2万港币现金,又一口押了上去。
输了。
四
※2012年6月7日困兽
困兽。
我的心里关着一只困兽,它焦躁地在笼里打转,愤怒地低声咆哮。我想把它放出去跟魔鬼决斗,但却打不开铁笼,因为铁笼的钥匙在魔鬼手上。更可怕的是,就算放它出去,它也找不到魔鬼在哪里。
躺在金沙酒店的床上,现在是早上6点多,距最早一班回蛇口的船还有三个小时。这几个小时我不可能睡得着,而睡不着的时候,床就成了折磨我的刑具。
又回到了上月输450万元总数的最糟局面,而岂止是打回原形,我已付出的代价太大,太惨痛。
现在我的财政也开始出现漏洞了,虽然华姐的债务减少了一点,但我的信用卡已经透支了100万人民币。先不说怎样去还卡数,如果我要按“补天计划”继续实施下去,就必须另想办法调配资金。一方面要继续还债给华姐,一方面要继续赌,我想掩盖真相,想完全不牵动到公司和个人的资金流转,看起来很难了。
有一些赌博的和炒期货证券的理论派人士,这时候喜欢用一套很高深的见解来说教,不外乎运用八卦易经甚至宇宙混沌学和量子力学来证明我输钱的缘由。用老子的道德经那一套来说,就是我丧女之后还来赌是行了“悖逆”之事,逆天,逆道,逆伦。三逆之下,自然是违背了宇宙法则,所以不可能赢。
如果再时尚一点,也可以像分析股票一样编一套软件来辅助分析,冠以周易或者混沌非线性的名称,把赌博也引导到一个爱因斯坦或霍金的意识水平层面。更可笑的是,这种软件早就有了,在网络上随处可见。
此刻的我不会接受任何道理和说教。要强的男人就有血性,我知道我是输在情绪和心理上,但我控制不住,也不想控制自己。
其实在赌博行业,论玩周易学和混沌学的,要以福建那帮炒地下六合彩的庄家或玩家为开山鼻祖。十二生肖、透码包中,每天这样的短信铺天盖地。月盈月缺潮起潮落,地震海啸,当红明星改变了发型都会作为预测今晚六合彩开号的坚定依据。相比之下,股票期货用的那点易经水平境界还不够。
季军有一个邻居喜欢买地下六合彩,对玄学和神秘学坚定不移,解说起周易来博大精深,简直可以去深圳电视台开专栏节目。有一次他灵感突来,让老婆带着两岁的儿子去西丽野生动物园。
“等下抱着儿子在动物园逛一圈,如果儿子用手指哪一个,你要第一时间打电话告诉我。”
于是她老婆带着儿子背负着使命,去动物园寻找宇宙的投资真理。
“猴子!儿子刚才指着猴子啦!”
“好!”邻居大喜,当晚就下重注就买猴子。
我引例上面的笑话,不是想讽刺易经或者否认混沌学,因为我也认同蝴蝶效应,也害怕因果。那些事该做哪些不该做,在什么时刻做,这些顺势而为的道理我多少懂一些,再怎么说我也活了近四十年,而且不算太蠢。
只不过人毕竟是一个感情动物,很多时候,人的行为受情感支配而不是受理性支配。
弱国为什么要抵抗强国的进攻?杨靖宇将军为什么要在山中与日寇孤战至死?父亲为什么要跳进洪流中去救幼子?难道他们傻吗?胜败其实他们早已预知,但他们仅仅是基于情感就会这样做。
赌博跟战争没太大区别,是一个人向自己发起的战争。但这场战争如果扩大,会殃及池鱼,战火会波及到他的家人和朋友们,甚至所有认识他的人。当战争进入险恶的阶段后,人的行为无法保持理性了。
自己对自己的战争,当然没有正义可言;所以没必要再从道德角度去批判,何况无需外人批判,人家自己早就追悔莫及。还是继续分析数据和心理吧。
从我以前的赌博经历可以看出,如果不是情感因素,这场我也不至于一晚输200万元。因为我已是老手而不是初哥,一直在讲求策略化和数据化赌博,即使先输,也会坚忍地利用最后一批筹码翻本。毕竟我前面二十场只输了一场,如果把“补天计划”缓一缓,每局目标定为十万元二十万元,我要填平债务窟窿的可能性非常大,这是实话。
只是情感已经到了愤怒的程度,这时候什么计划、策略、习惯、顾虑都被抛之脑后,我只想用一把大刀狠狠地砍向魔鬼的后背,把我和小萱的幸福生活解救出来。
可畏的是这只魔鬼是铜筋铁骨,一刀下去它皮肉无损,弹回来的刀背反而将我重伤。它还诡计多端,在赌桌上赢我之前,先给我的家人制造灾祸。
我真的很想求助。我看不见魔鬼,有时会疑惑它莫非只是恐惧产生的心理作用?但妈妈的托梦和雨辰的死又让我确信它的存在,所以这种似有似无的恐吓简直让我精神恍惚。看来魔鬼不是低级动物,它是一种比我们更高级的生命体。只是既然有魔鬼,这冥冥宇宙中应该有一个更公平、更友善的主宰吧,是谁呢?请出来帮帮我,主持公道。
在后面的两个月,我为了翻本已近乎癫狂。我遍请了列祖列宗、佛主、灵照神、太上老君甚至“碟仙”来助阵帮我对付魔鬼。
最后我又回归到数学。在后面的章节我会叙述,没有赌本后我改为打21点,用几个固定的公式套路,很多次从一两万元甚至几千元打到几十万元。只是大势已去,步步艰难。
其实赌博只是一个数学游戏,并没那些理论大师用前沿科学解释的那么高深。就好像电影《伟大的盖茨比》,初看网评以为情节会很复杂很深刻,片中诗意又带有哲理的旁白也引人神往。结果看完之后发觉导演实在聪明得很,就用这么简单的剧情大赚票房,然后再留点盖茨比发家的悬念给观众,让粉丝们去想破脑袋。
聪明绝顶的盖茨比还是死了,没有死在战场和生意场上。他是为了情人后院起火,死在方寸大乱上。
所以借这部电影,我小小回答网友们的一点问题。很多书友在网上与我最常交流的是:到底怎样才能实现自我控制?用怎样的策略才是赢钱的最好方法?
我总是答:没用的。输赢不在赌桌上,而在生活里。
如果赌博已经扰乱了你的生活,那赌下去必输,即便你是赌神。
五
※燕国
我在酒店的房间里睡不着,但是一坐上船,我就倚在座位上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小时。
去澳门,睡眠成为最大的一个问题。我知道自己已经患了病,“强迫症”“焦虑症”或别的心理疾病,所以只要赌几小时后,床对我来说就只是一个摆设。我只有熬完通宵后,在回蛇口的船上才能勉强小寐一会儿。慢慢的我不仅是输钱后睡不着,就算当天在赌场赢了十几二十万元我也睡不着。以致我经常躺在酒店的床上想:天,到底要赢多少钱我才能睡得着?100万元?200万元?
然而我却没有机会去验证这个入睡数字,因为一个多月来,我几乎场场败北,越输越多。
命运,开始像一只倾斜的风筝,在空中不停地打转,我想尽办法拉扯它却无济于事,它还是转着圈子往下坠。
钱,就像一把握不住的流沙,我要用力把它留住,它却从手掌里流失得更快。
整个6月和7月,我在孤独、愤恨与惶恐中又输掉了几百万。
找阿强签码100万,连续两场先输后赢,加起来不过是赢了十几万元走人;第三场则连本带利把110多万元全部输光;
有天中午打电话给广州的智深,以私人名义借了30万人民币,凑足40万港币过去澳门,结果4小时不到就输光。回来后跟小萱谎称公司急用,取了她的私房钱还给智深;
7月初从三个赌场结算出的70万码粮,又在金沙的广东会输光。
接着又以公司应急的借口打电话给易军,让他汇来30万人民币,刷卡取出后打到60万港币,又两局输完。
从公司账户取回的50万人民币现金,熬夜通宵赢至85万港币,结果在一个小时内输光。
什么“补天计划”、攻防策略、资源配比,这些我以前制定的赌博方略已经全部被摒弃,只要手上有几十万元我就会去澳门,每一场都是狂躁的乱战!
我就像那燕国的太子丹,易水河边乱发凌厉,怨已乌头白,怒已马生角,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秦军在攻陷我的国。
其实我仍然可以在任何时候停手。我可以在输200万元,输400万元,甚至输800万元的时候选择收手,向赌场向魔鬼认输。因为此时停手,我还是有机会力挽狂澜,至少保住我的公司和家庭,失去的钱可以慢慢赚回来。
但是我怎么肯停呢?我已将自己禁锢在一个后悔自责的紧箍咒里。害死女儿这沉重的负罪感一直像条毒蛇盘踞在我心底,如果再输掉大部分身家,我有何脸面去跟小萱解释,有何脸面去见我的家人朋友?恐怕连我那份为人的自信都会崩塌!
我越是隐瞒就越输,因为我筹不齐赌本,安排不好时间,输一点我不走,赢不够我也不走,自己和自己为难。
熬夜太多,白天我在办公室总是很疲惫。我已经拒绝了一切新客户,不管是朋友介绍还是自己打电话上门的,只要不是主动找上公司来谈,我都不愿意去见,因为没有精力也没有心思。老客户我也懒得拜访了,以前总会去他们办公室转一转喝几杯茶,如今则是全部推给季军他们。
谷局长期挂在QQ上,但我不敢发信息给他。自从那次爽约之后,我一直无颜向他解释,也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即使跟他解释了,我也不愿意驱车几百公里过去找他,这太浪费我的宝贵时间。原先构想的合作计划需要投资几百万元,现在当然无从谈起,所以找他也没有意义。现在我的活动范围只限定于三处:家、公司、澳门。
小萱一直不知情,我得瞒着她直到我赢回为止。她总以为我只是在伤痛中没有复原,因此精神状态不好,因为我在家里几乎每次吃完晚饭后就倒头睡。我现在是两个极端:在澳门永远睡不着,在家里就只想睡觉。除此之外,世间的一切都与我不相干。
已经两个月没有还过钱给华姐了。一开始华姐打来的电话是安慰,渐渐的她开始催促。她在海关里有朋友,可以查出我过境澳门的记录,去了多少次,哪天进哪天出都清清楚楚。当她了解到我频繁自己带钱去赌之后,短信的语气也越来越尖锐。有次我在金沙房间里接了她电话,内地手机漫游到澳门后,接通后的“嘟嘟、嘟嘟”声和国内的“嘟、嘟、嘟”不同,所以一打通手机就知道人在澳门。她很生气地问我:“几时还钱?贵哥催了很多次!”,我敷衍了几句就把手机关了机。华姐是个好人,我并不想得罪她,只是我正竭力拼杀的时候实在不想有任何干扰。
你也知道,人在学会生存之后,会有一种力量随身。力量和力气不同,力气是藏于体内的,容易控制。创造力体力先天技巧后天技能都是属于力气;力量则是分布在你的周边,属于你的世界里游动状态的一种物质,是混沌的。当你脑子里构筑出一个想法,力量就会从你的体内、你的身边、从远方把能量调配给你,不相识的人会支持你,甚至连天气都会帮忙,让你心想事成。
我的力量正在迅速地流失,从雨辰死后那天就开始了。它像冰雪一样消融,我不知它去了哪里该怎样找回来。这使我感觉到很虚弱,就像看着血不停地从伤口涌出,却包扎不住。
成捆成捆的千元港币只要换成筹码放在桌上,它们就会诡异地消失。
7月底,我望着电脑里Excel表格登记的赌博账目,那个“-”的合计数让我心惊。
从4月21日到现在,我已经输了805万元港币。
好孤独。从雨辰的秘密开始,现在我向他们隐瞒的东西越来越多。该向谁倾诉?只能憋屈在心里。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就拿笔狂草在一张白纸上,然后用打火机把它烧成灰烬。
斗下去会必输吗?宇宙的法则是什么?虽没有公义,至少该存在一个天平吧!造物之神,请加一块砝码给我吧!梦想已渐行渐远了,我只想保护好现实。风雪肆虐,这块薄薄的玻璃已经出现了放射状的裂纹。守住它!我的家庭经不起第二次冲击。
燕国危矣,我不是太子丹。
六
※2012年8月1日老夫子
下午,我准备过去一趟香港。
最近心情焦虑又彷徨,对下一步该怎么走我比较苦恼。而且这几天手上已经没钱了,筹不到赌资去澳门。恰好昨天香港的老夫子来了个电话,说今晚是天王星赌船的周年庆典,邀请我一起过去参加。
香港的海域停泊着很多艘赌船,每天下午开始在维多利亚码头拉客,晚上船就驶到公海上开赌。
没上赌船前,对赌船的印象都是来自于国外的电影电视。总以为赌船是豪华无比,在海上赌博既浪漫又刺激什么的。后来上了赌船后,觉得不过尔尔,论豪华没办法和澳门赌场的皇宫气派相比,论环境则像鱼档闹市,赌桌边上常常拥挤不堪,台子也少。
我第一次上香港赌船是几年前和小萱一起。那年全球热映电影《阿凡达》,我和小萱正在拍拖,处于每天都要想法子制造点浪漫出来的阶段。当时深圳还没有上映,但香港已经开映了。我们看到预告片后想先睹为快,于是周末就坐船去香港看电影。
到了香港后,先去维港码头转了转,看到传闻中的天王星赌船正在用过驳船上客,于是我们也兴致勃勃的上了船。
买了筹码后,船上的船舱住宿是免费的,那晚在船上我认识了老夫子,交换了电话。不过当晚运气不太好,第一次在海上赌博摇摇晃晃会晕船,我俩都差点呕出来,于是输了两万港币后赶紧回房间睡觉。
第二天中午回到维港码头,我们在尖沙咀找到一家电影院正在热映《阿凡达》,感觉香港的电影院规模小又比较破旧,和深圳新开的几大影城没法比。看完电影后,我们觉得不服气,于是又从柜员机上提出来两万港币,当晚回到天王星赌船,夺回昨晚输的两万港币后还倒赢了几千块收手。
不过今晚我去香港的目的不是冲着赌船的酒席,也不是为了上船赌钱。
此去的目的,一来我对港澳赌圈里鼎鼎大名的天王星赌船老板“超哥”比较好奇,想借此机会,见一见传闻中的其人是何模样。
我更主要的想法是在大海中间安静一下。最近的心里很乱,很向往有一个能让我真正静心清理思绪的地方。以前我和季军刚开始做生意的时候,经常会包租一条两千吨的货船给蛇口附近的几个小岛送货,我们常常在海面上过夜。大海能让人心无旁骛,对此我有深刻的体验。夜晚赌船开入公海后,四楼五楼的甲板会向游客开放,这时候游客们都在船里赌钱,舱外的甲板上不会有任何人,我可以倚在船舷上吹一夜海风。进入夜晚后,大海神秘又令人畏惧,冰冷泛着黑色月光的海水有很大的震慑力。当然香港的赌船也发生过几次赌客跳海的事件,有几次是赌客输完跳海自杀的,还有一次是赌客欠了船上大耳窿的钱后跳海逃走——竟然逃生成功。但我没有寻死的想法,我只是需要把乱糟糟的脑袋用海水洗一下,最好格式化一遍。
这里出场的两个经典人物,有必要隆重介绍。
第一位是老夫子。你如果见了老夫子其人,一定会赞叹这个绰号就是为他量身定做。老夫子应该六十几岁,也许有七十岁,但我不好意思过问。他头发花白戴着黑框眼镜,身体瘦得像一根豆芽菜,是漫画型的小人物。不过老夫子的心态非常年轻,讲话轻快,对别人的言语反应也很敏捷(这大概是香港人谈话的普遍特色),他还会有贼心无贼地跟年轻漂亮的女荷官讲一点有色笑话,在赌船里人缘不错。
老夫子的职业就是在赌船上洗码。香港的赌船每天会接待很多内地游客,由于很多客人都是初上赌船,属于“无主”的散客,这就给本地的洗码仔留下了“揾食”(广东话,讨生活的意思)的空间。每天都有上百个染了头发的香港仔或中年妇女在维多利亚港岸边兜客,手持“买泥码免食宿,免费公海游玩”之类广告。时代变迁,如今香港人赚钱要比澳门人困难得多,一些蛊惑仔和社团常在赌船上争抢生意,甚至还出现过洗码仔暴打游客的丑闻。不过老夫子在赌船上独来独往也与人无争,他年龄大了,熟客会对他比较放心,常给他带来生意,不必加入任何帮派。
论赌,老夫子是最资深的人士之一,因为他一辈子都在赌。从二十几岁开始,过澳门、打麻将、赌马、赌狗、六合彩、赌球、日本游戏机、网络赌博、洗码、做代理,直至现在长驻赌船。不管你和他聊任何一种赌博,他都能说出一些亲身经历和传闻逸事,还有一些内幕和骗局。
每晚九点半之后,香港的赌船都通过网络直播现场,让身在内地的赌客可以通过电话投注。这种电话投注和网赌不同,需要有人在现场用筹码投注和开牌。因此赌船上有很多这种投注代理,老夫子就是其中一个。每晚通过帮客户投注赚取一千两千的佣金,赌船上又有免费的食宿,老夫子的日子其实过的也蛮不错。
不过他自己也赌,没有客的时候,他经常会不小心把手头的钱输光。到了这个年纪,老夫子什么都已经看开了,不可能再妄想通过赌博发家致富;赌了一辈子,他还是不敢说自己懂什么技巧。只不过在死之前,赌博确确实实是唯一能让他开心的事情,还是一份能养活自己的职业,这就足够了。
我有次问老夫子,这辈子输了多少钱,他呵呵笑答:“不记得喽!也懒得去算。”一副看破沧海桑田的豁达模样。我猜想他年轻时应该也有过风光的时候,说不定还是一个富家子弟或者公司老板。现在家人估计也懒得管他了,她们肯定也曾为他寻死觅活地痛苦过,如今尘埃落定,也管得累了,也没什么可企盼了,于是任他漂泊在外做一个赌林里的周伯通吧。
不过归于平淡之前,又经历过多少次心酸与绝望呢?这一个完整的赌博人生,回忆时更多的是唏嘘。
第二位是天王星的老板超哥。他和老夫子是跷跷板的左右两头,因为老夫子可以代表天下赌徒,超哥则是赌场庄家的领军人物。
这位纵横省港澳“黑白商”三地三界的人物,不过比我稍大几岁。他的集团产业不仅仅是天王星赌船和香港的上市公司,澳门各大赌场的数十家贵宾厅才是他的坚固大本营,天王集团是澳门最大的赌博集团之一。
应当说在赌博行业要打出一片江山并不容易。先不要说手腕和魄力,首先自我约束的定力一定要有。爱赌又不嗜赌,很多人都做不到。能做到的才能稳步经营赌业,否则钱会这头进那头出,迟早输到一屁股债。何鸿燊做到了,叶汉就做不到。很多贵宾厅老板,甚至大赌场老板都一样输到屁滚尿流;一些十几个结伙去做洗码生意的人,每年虽然入账不少,但都最后自己输光光。“度人破产,自己也光”。所以在澳门赚钱不难,只要不赌。超哥能做到,所以他成功了;阿强的老板荣哥也能做到,所以他成为澳门赌坛的后起之秀,也是赌圈里的一号人物。
超哥虽然一直在港澳赌圈里是重量级大佬,不过真正让他名扬天下的,还是因为国内一家电巨头黄姓主席入狱事件。
据说黄氏在香港赌船和澳门豪赌输了80亿人民币,每个赌徒心里都有秘密,实际是更多还是更少只有他自己知道。受黄氏入狱事件影响,国内政坛的几位部级厅级人物相继落马。但这位超哥仍然是神通广大,他在澳门的赌厅生意甚至还因出名后更加兴旺。
澳门的赌厅生意只有黑社会才能执之牛耳。没有社团背景,要开赌厅只能小打小闹,难以做到数十家连锁几百亿现金规模。
赌博在国内不合法,在澳门又合法,澳门又属于中国;有钱客人又大多来自内地,合法的澳门香港人又没钱。这个问题比较纠结,绕来绕去就涉及到一个赌债问题。如果客人输了几百万元,赌厅过去追债,那客人说:“不给,要就打官司。”那怎么办?国内的官司一打起来没个结局,没等执行回来估计赌厅就关门了。所以赌债的背后就是暴力,是恐吓。在缅甸一类乱世地区就依赖武装军队,在其他地区就依赖“黑社会”。
我从蛇口码头坐船到了香港中环码头只用了一个小时,和去澳门的时间一样。
从中环码头的人行天桥走下来,这里还有一个微型码头,供一些渔船和游艇上客。
以往天王星号派出来这里接送赌客的是一艘比较旧的小型游艇。但今天不同,派出了一艘全新的豪华私家游艇,看得出来是接送贵宾专用的。
来了两辆奔驰和一辆兰博基尼跑车,车上下来六男两女,不知谁是传说中的超哥,其中有两个四五十岁皮肤黝黑穿着短袖衫露出纹身的,典型香港“黑社会”大佬形象,这两个应该不是。因为这个庙街猪肉荣的档次不符合超哥的身份。另一个六十岁比较斯文戴着眼镜的香港人也不是,太年轻那个也不是,只是个司机而已。
这趟除了我和他们几个外就别无客人了,我一个人也不认识,不过无所谓,跟着美女公关的指引登上了游艇。上船后还是没搞清楚主人公是谁,不过我猜独自坐在第一排那个四十来岁,身材比较高大,上身穿灰色夹克下身穿牛仔裤的应该是。
游艇开出了十几分钟,接近了停泊在维多利亚港深海区的天王星赌船。
果然,夹克男带头上了赌船,水手、公关和服务生都恭敬地叫了一声“超哥”。人多的时候超哥立马变得很活跃,招呼这个安排那个,看起来心情甚好。
等宴会开始后超哥更加活跃,不停地在酒席间走动劝酒。不过晚会的表演水平实在不敢恭维,大牌明星一个没见着,唱歌跳舞的都是赌船上的驻场演员,放在“好声音”属于海选都进不去的货色;有一组香港本地的相声表演更是干巴无味,虽然我也深通粤语的精髓,但也听不出来他们的包袱到底藏在何处。这几年一直觉得春晚的相声差劲,现在终于看到更差的了。不过超哥总是好心情,每一个表演结束他都要带头起身鼓掌,看来不管各行各业,成功的道理千变万变,唯有一腔热忱不变。
酒席上鱼龙混杂,我只认识老夫子一个,也并不想和任何人搭话。草草填了一下肚子后,我走出船舱来到船头甲板。
七
雨果说过,大海是无尽的苦难。现在,我漂在大海中央,我终于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人了。
孤独,是这两个月来最深刻的体验。我心里埋藏着女儿的秘密,输钱的秘密,两个都不能对任何人讲。白天即使身在人群中我也常常思绪游离;现在,我不只是心孤独,人也孤独,在大海中间陷入完全的孤寂,连手机都没有信号。
海洋啊海洋,你何去何从?
二十几岁坚信人定胜天,今日方知是一句戏言。
我爱小萱,我爱我的家人,我也爱我的朋友们。
事到如今,我该怎样做才能对得起所有人,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坦白告诉他们我输了800万元,就此收手,是不是对他们负责?
继续筹集赌本,把钱赢回来,让一切暗中恢复原状,是不是更负责一些?
坦白的后果很容易看到。我们这样一个普通小家庭,损失800万元比割肉更痛,是一颗重磅炸弹,会把很多东西炸得支离破碎。家人伤心,朋友失去信心,公司也许会拆伙,生活和事业都会倒退很多年。
继续赌下去则是一步险棋。我没有私人赌本了,再赌下去就必须动用公司的资金,这是背信弃义。如果输,身败名裂自不必说,还会连累众多的亲戚朋友和客户。但如果能顺利赢回来,一切不幸都会悄然结束。
继续下去,则不仅仅是输赢的较量了,是善与恶的争战,我心里很清楚。
不过到底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呢?财富的堆积是善还是恶?何鸿燊、超哥他们是善还是恶?慈善捐赠,上流社会,那又是善还是恶?我想给女儿一个美好的生活是善还是恶?维港岸边连绵如山脉的霓虹广厦是善还是恶?众口一词是善还是恶?
这两月来的连续打击已经令我迷茫,我搞不清楚这近四十年的人生,我追求的是什么,我坚守的是什么。
幸福原来是很虚幻的东西,一旦你的愿望破灭后。也许此时,还会有很多艰难维生的人会羡慕我,但我心里没有丝毫幸福感,在家里抱着小萱时也一样。就连十年前艰苦创业的那种幸福感也找不到了。
道德原来经不住生死的考量。疾病、灾祸、莫须有,魔鬼要夺走生命实在简单。道德何用?
脚下这条赌船就是明证。世人口中或许会说它是恶,但世人谁不承认它是成功的标志?世人有哪几个不羡慕如此庞大的资产?这本来就是一个浮躁的世界,人人为己,往来逐利,如果我还战战兢兢的去迎合世人的喜好,岂不可笑?
手指间的烟头已经发烫,我把它弹向大海。但海风强悍,烟头一离开手指就不知被吹去何方,连一点火星都来不及闪耀。
这只是一个坎,我要迈过去。我要赢回来,我就在此时此地用亿万吨海水发誓。
只有先后,没有善恶。
我成功了就是善,失败了就是恶。
※赌船
天王星的赌场在五楼,每晚从维多利亚港开出后,9点半停泊在临近中国海域的公海处,赌船正式开赌。
这里的赌台并不多,一个低额投注的大厅能摆下十张左右百家乐赌台,一张大小赌台。走两级台阶上去还有一个内舱是高额投注区,起注在2000港币以上,有四张百家乐赌台。以前船上还有21点台,但因玩的人少就取消了;此外还有几间VIP包房,是给要保留隐私的“达官贵人”们专用的。另外有一个德州扑克的房间,但也没有人玩。说来说去其实就是百家乐为主。
大厅正中央有四张摆成一圈的百家乐赌台,这四张台连在一起是有作用的,它们是网络投注台。它们的电子屏幕与网线相连,赌桌上方的视频也通过网络直播,使一些熟客不用上赌船即可在家里通过网络视频投注。
老夫子就坐在这几张赌桌前帮客户电话投注,这种电话投注和互联网上赌博网站的网络投注不同,老夫子这些代理人都手持一个iPad大小的电子投注器,这个电子投注器连接上赌船的电脑,可以显示客户的筹码输赢和四张赌台的路单,基本和客人在电脑上看到的一样。但是客户委托代理人买码后,实际的投注仍是用筹码进行,并由代理人帮客户开牌。投注输赢仍通过代理人手上的筹码结算,投注器只不过用于客户看路及核对输赢而已。
网络上有数百个赌博网站,除了赌球外,主要就是赌百家乐和21点。这使很多赌徒可以足不出户在家里一过赌瘾。不过这些赌博网都有个别称,叫做“骗死人不偿命”,基本上都是利用电脑技术和视频剪辑来骗客人的存款,有的干脆买一些出千赌具或魔术扑克来控制庄闲点数。2008年左右网络百家乐刚刚兴起的时候,广州番禺有一条街的小软件公司专门销售这些网赌平台软件,几万元至几十万元一套,还配全套的出千赌具,遥控牌靴、带夹层的牌靴和透明牌靴让赌客即使在现场都难辨真伪,更别说通过一条网线。
既然写到这里,就跑题一下,我们来揭露一下网赌,看看这个案例。
2010年深圳警方打掉了一个叫“尊博国际”“百胜滩”的赌博网,这两个网站老板是同一人,姓曾,是深圳人。他不过是在马来西亚与一个当地人合伙投资了20万人民币,一人出资10万元注册一家公司,买了一个百家乐网络平台和具有“抽成”作弊功能的软件,区区20万元投资,5年时间竟然吸引了50亿人民币的投注额!此网站的会员超过5万人,当中最惨的有输掉几千万元的煤老板,也有输掉生活费的聋哑人。而曾姓老板这5年期间仅私人就获利超过2亿元,还没包括他的合伙人和下级代理的收入。为了完善网络平台,获取利润最大化,“尊博”招聘了一批技术人员编写赌博软件嵌入平台内,赌客实际上就是在和这些已编好的软件程序对赌,这种程序已经按会员的赌资比例设定好了每一局、每一日的赔率,赌的时间长了,会员的资金一定会输光。
这里讲讲技术问题,很多人说:网上视频看起来都是真人发牌,而且头上还有一台电视机是与中央台同步的,他们怎么用视频作假?其实网站可以把每一个荷官派牌发出的每一个点数过程都录制下来,随时用程序调出来替换便可。这种技术和你用PS把自己和范冰冰弄张海滩合影没太大区别。当然,还有其它作弊手段,这里不一一列举。
慢慢这些赌博网站经过大浪淘沙,抓的抓,跑的跑,也逐步涌出了几个名气较大的平台,比如小陈夫妇玩的“356日博网”“搏猫网”等等,都是号称是国外最大、正规上市公司的网站。有人说:这么大规模的网站应该没必要出千了吧?再说他们是共用一些程序商销售的平台,怎么实现出千?你太天真了!你怎么知道网站和程序商之间是怎么协议,怎么分成的?你焉知他们在一起是商量给你派钱,还是商量怎么瓜分你的钱?既然网站是程序商的客户,开了支票开给程序商,那么程序商应该为谁服务帮谁赚钱?再者,有了两个亿身家之后,这个老板是否就能保证不出千就能成佛?未必吧,这山望着那山高,天底下会有嫌钱少的人吗?如果不爱钱,他为什么要开赌网?
老陈就说过:那个“356日博网”老板是国际一流超级联赛足球队的老板啊,怎么可能出千?哈哈,你先去调查调查他的球队打过几场假球吧!或者说一年有几场球是真的。试问问身边常玩赌网的人,有谁从中赢了钱?如果你只是刚刚开始网赌,正在赢钱,用老夫子的话说:“杀完这只猪杀那只,不过是还没轮到你。”2011年深圳出了一个案子,有一个本地村的村民玩赌网,开始只是一两个人玩,几个月后全村数十户人都玩上了瘾。这个村刚刚办完征地,家家手头都有一笔不菲的补偿款,结果几个月下来,几乎全村人的拆迁补偿款输光,很多村民还没来得及搬家就把新房输掉了。2009至2010年间那个自称国际信誉最好的356网做得更绝,干脆直接扣住国内数万个赌客的存款,只要是国内注册的会员,钱存进入后就不给提款。不管账面输赢,你只能继续赌下去,直到输光为止。
而且输完了或者钱被网站吞了,还没处伸冤。因为这些赌博网本来就没有在国内注册,公安局不但不受理这种报案,反而会以赌博罪把报案者拘留起来罚款。
即使看完上面这段,瘾很深的赌徒还是会不信邪,关上网页,他今晚又会往356搏猫之类的“信誉”网站存钱,你信不信?这是因为他越来越孤独了,需要自我价值的肯定,所以又带着侥幸的心理想偷偷赢点钱回来。穷途末路的赌徒都需要去做心理咨询,不过普通的心理医生劝不动他们,只有资深的赌徒才最了解赌徒。
人声鼎沸的五楼赌厅里,老夫子坐在赌桌前,正手忙脚乱地帮客人做电话投注。他左耳一个连接耳机的高频电话,右耳是他的手机——原来他正在同时帮两个客户投注。高频电话是赌船提供的,每次帮客人买好筹码后,代理人就用这种高频电话接通内地客人的号码保持通话,赌船一晚收200元港币的电话费。旁边的手机里估计是老夫子一个多年的老客户,是个香港人,也已经输到倾家荡产了,每次会想办法凑几千港币来打电话过过瘾。
“买庄六千是吗?好,庄六千买到,在2号台的三号位。”老夫子一边接电话一边把6个1000的筹码在三号位摊开,这样客人可以通过网络视频看清筹码数量,确认他的投注真伪。另一个香港客人已经输光了,正在电话里向老夫子借筹码。
“唉呀,唔得(不行)啦!我顶(怎么)可以帮你下三千?这些筹码都是人家老板的,输了怎么办!”老夫子语气很不耐烦,很快就把手机收了线。
赌船的荷官清一色是从内地招募培训的年轻男女,全部讲普通话。二十来岁的女荷官把两张牌派给老夫子,由他开牌。
“一只公一个四边,好,有牌头啦!”老夫子向电话里的客人汇报,“吹掉就OK!”他把头趴在桌子上,用手指顶顶鼻子上的老花镜,却咧嘴先跟女荷官调笑,“靓女,借你的口帮我吹一下啦!”
只要有牌在老夫子手上,他就过得很开心。只要每天有得赌,老夫子就会身轻如燕百病不侵。赌博早就和他的生命融为一体了。
“睇唔到睇唔到……哈,有靓女帮忙吹就是掂!”开出来是个9,这把赢了。老夫子兴奋地在电话里在替客人打气。
“玩不玩?”他对我做个手势,从口袋里拿出3万筹码。
我捏着这3万筹码找了张赌桌坐下,下了几口注,赢了3000港币,十分钟后就觉得意兴阑珊。3万赌本实在太小,解决不了我的问题。
我换回3000元现金,给了老夫子1000元港币喝茶钱,回房间睡觉。
八
※末世的人性
你该知道,末世必有危险的日子来到,因为那时人要专顾自己、贪爱钱财、自夸、狂傲、谤讟、违背父母、忘恩负义、心不圣洁、无亲情、不解怨、好说谗言、不能自约、性情凶暴、不爱良善、卖主卖友、任意妄为、自高自大、爱宴乐、不爱神,有敬虔的外貌,却背了敬虔的实意,这等人你要躲开。
——《圣经·提摩太后书-3》
小时候看电影,是要自己搬着板凳在户外的操场看。每逢电影放映队来了,全家人总是很开心,吃完晚饭,父母就带着我们几个小孩早早去篮球场占位置。那时候一年难得看几场电影,所以虽然只是几岁大的小屁孩,很多电影的场景和台词我却记得很清楚。长大后又看过相关的文学书籍,与电影的回忆相映照,对那几句名言更是刻骨铭心。
我记得雨果的《悲惨世界》里,冉?阿让再次被捕入狱后,望着窗口外的天空,有这么一句旁白:“人心比任何地方都更眩目,也更黑暗;精神的眼睛所注视的任何东西,也没有人心这样可怕,这样复杂,这样神秘,这样无边无际。有一种比海洋更宏大的景象,那就是天空;还有一种比天空更宏大的景象,那就是人的内心世界。”
这段话实在太深刻,没有穿越过死亡的荫谷,没有经历过痛苦的自我挣扎,写不出这样的文字。
写到人性,借这本书的几十个字向一位已故的女士致敬。已故之人是《南京大屠杀》的作者张纯如,在她的笔下,我们看到在极端环境中人性竟能阴暗丑恶到何等地步。这个十字架太脏太重,负载在张纯如身上,一个娇小的女人怎么能扛得起来。
人一生下来,是依赖本能生存;理智则是后天由社会所赋予的,理是指法律,智是指知识。道德是什么?道德似乎更该归于知识类,因为人类的道德观念是在永远变化的,每天都不一样,需要不断学习才能跟上形势。譬如以前女性出门露大腿是伤风败俗,现在穿短裙露出整个大腿则是一种美。现代社会是一个高度人文的社会,人类完全在群居生活状态,谋生依靠的是各种技术和工具。所以此时,人的行为大多数时候会受理智支配。那么什么时候人会受本能支配?一是求生的时候,二是面对强大诱惑的时候。这个总结不尽全面,但我们只挑要紧的来说。
和平环境下,日常生活中,人是否会同时面临求生加强大诱惑的处境?有的,孤注一掷的赌博就会造成这种局面。
输了会走向绝路,赢了则坐拥世间繁华。这时候还去讲什么理智?所以不要以为赌桌上的博士硕士、高官政治家、强势富豪、精英人士、赤脚起家的农民老板,他们能在这时候把持得住。不行,因为这时候他们都只剩下本能了,毫无理智,他们的智力和见识派不上用场。
我说的是我。因为从这一章开始,往后的故事会越来越曲折。你会觉得我的所作所为不可思议,简直太可怕,为何像换了一个人,有这么大的反差?但的确如此,这些事我都做了。
因为我只剩下本能。
我不能从公司的账户拿钱,那样做是杀鸡取卵。不过我们公司这只鸡还有很多已下好的蛋在外面,我只要临时取几只借用一下,事后再想法子补回鸡笼便可。
珠海徐总一直是公司的大客户,徐总也是广东人,比我小两岁,从小在军区长大,人很忠实爽快,与我私人关系甚好。上次季军过去和他对完账后,他公司还一直欠我们300万左右没有付,加上这两月后续的发货额,应收款又超过600万元了。
我打了个电话给徐总,说最近公司账户提现金不方便,问他能不能把货款用现金付给我。
“行,你把卡号发给我,我让财务下午5点前先付100万过去,过几天再安排第二笔。”徐总很爽快就答应了。
这100万现金到账后,我先分头存入了几张信用卡里,这样可以解决这月的账单问题。这两个月过手的几百万元,都是先还入了信用卡,但再刷出来后,就沉没在澳门的海底。要想法子守住啊!流出去的渐渐已不是钱了,是血和命。
最初在澳门赌博的时候,赌局是仅仅局限于赌场里,一离开赌厅回房间睡觉,我就恢复正常状态;后来我患上“赌场失眠症”后,赌局就扩大到整个澳门,不管我在赌厅还是房间,只要人在澳门,赌局就没办法结束;到今日,赌局已经扩散到了我的整个生活里。无论我在澳门、香港还是深圳,我每天的心思就是在想着怎么筹资,怎么翻本,已输掉的800万元压抑着我,心情难得愉悦,脑神经时刻觉得紧张。回深圳对我来说只是赌局的中场休息。这使我想起第一年和大鹏扬帆他们去澳门游玩时,新世纪赌场大厅里一个年轻的澳门荷官说的一句话:“赢了回家也没用,只要你还来,一辈子都在赌局里。”
这位男荷官应该自己写一本小说。
我在家里点上了六枝香,魔鬼站在赌场那边,我要像孙悟空一样,既然打不过就得想法子搬救兵。
我要求助的是我家族的老爷爷,就是我爷爷的爸爸,他是前清的秀才。几年前我父母曾回乡下算过一命,算命婆说我从娘胎里就一直受老爷爷的庇佑,如果遇到险情,只要向着东方烧香求助,老爷爷就会在天上伸出相助之手。有段时间生意不顺,我经常向老爷爷祷告,后来不知天意还是人为,这些生意也一件件都做成了。
老爷爷背后还有我家族的列祖列宗,这应当是一支强大的力量,可以对付魔鬼的喽啰们。除了他们以外,我还在祷告中请出一位佛祖来降服赌场妖魔军队的大魔头。就是我从小在广东韶关南华寺灵照塔敬拜的毗卢遮那佛(大日如来),是密宗的最高佛。密宗是佛家中有最多神秘咒语和降魔大术的不二法门,任凭你魔鬼上窜下跳,也难敌大日如来的金刚杵吧?
我又带了100万人民币过澳门。其实事后分析,我这样做在战略上是完全错了,我有决战的念头,却完全没有决战的部署。敌军已经兵临城下,我却不敢搬出主力部队,还指望游击战和消耗战杀敌。
先不要从赌博善恶上去争论,否则文字重复会令人厌倦。我们客观一些,单从数学上分析:输了800万港币,我如果要决战,应当一次调动1000万港币以上,从兵力和心理上压制住对手。哪怕每场目标只是赢几十万,也能大增胜算;或者撞到好运就一场两场赢800万结束战争。如果1000万一场就输掉了,那也不过较长痛或短痛之分而已,结局一样,因为最终多次下来输的也不止这个数。
如果每次只带100万至200万赌本,我应当采用更凶悍的决战打法,就是殊死一博。把100万当成10万来打,兴许能在某一次抓住机会赢回几百万。这样我也有机会脱离苦海。很快我在赌场就遇见了这种打法凶悍的赌客,在后面章节中我会叙述,新濠锋赌场与我坐同一张台的中年男子在一小时内用10万赢了860万,解除了他的经济危机(但愿他从此不去澳门)。
而我继续以前补天的老套路,想用200万本钱分批把800万元赢回来,这已经不太可能!因为我仍是一厢情愿地把赌博当成一个独立事件,没考虑到外部因素会带来严重干扰。以前外部压力小,我还有机会和时间慢慢跟赌场去磨,但此时环境已经和制定“补天计划”时不一样了,如今真的是内外交困,偷偷摸摸与做贼无异,不可能从容面对赌局。拖延下去对我个人而言是温水煮青蛙,对我的世界则是密室漏煤气——迟早爆炸。
九
※2012年8月3日
今天是周五,我给小萱打了个电话,又乘船来了澳门。
小萱已经结束了休假回单位上班,电话里她有些不满:“周末你老往澳门跑,从来没有好好在家里待过!”
我说:“赌厅这两个月都亏本了,我要去发展多一些客户。”我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却是实话,我们参股的赌厅就5月份派发过30万港币不到的分红,六七两个月则连续亏损了近70万元。亏损的主要原因是我们没有签码出去,所以没有赚到码粮,但却要分担赌厅的输赢和管理成本。而我这几个月赌的洗码都是挂在自己户头或阿强户头。为此光明他们昨日才刚刚来过电话,让我下周组织一次股东开会讨论这事。
其实这一点亏损我并不担心,因为我很清楚码粮才是盈利关键,仅我自己这几个月洗码额就超过3亿。只要抓住几个稳健的客户,开始对外签码后赌厅的投资很快就能见利润。不过我心里有个前提,就是我要尽快赢回债务大头。如果自己的问题没解决,我哪会有心思去发展客户,陪客户赌钱?
我坐的是中午1点往新港澳码头的航班,这样可以在二楼贵宾舱的沙发靠着睡个午觉。手机的震音响了,是小陈打来的。
我看着手机在掌心里震动了十几秒,却并没有接听。自从雨辰出事后,小陈给我发过几次短信,我都没有回复过。小陈可能有点喜欢我,她时不时想跟我聊天,关于赌的秘密她除了我大概也找不到他人可倾诉。而且她在赌场里对我比较依赖,觉得我是个强者,这是因为她们夫妇对生活已经失去安全感了。不过我一直没回她短信,我不愿对外人再提起我家里发生的事,毫无对人倾诉或听人倾诉的兴趣,特别是赌友。如果跟赌友说起雨辰的事情,我心里的罪恶感会更加沉重。再说我自认已不是她心目中的强者了,近来情绪低落不会比她好多少。巩姐、北京肖哥都打过我电话,我没有接听;上回在金沙城赌厅认识了几个江西钢铁协会的新朋友,那天运气好,大家同坐一张台,我主打他们跟买,又拍烟灰缸又吼叫,气氛搞得很热烈。他们也打过电话来邀我同往澳门,我接听了电话但还是没去。
戴着遮住半个脸的太阳眼镜,静悄悄地来到金沙,在赌场旁边的当铺店刷出120万港币,又脚步无声地穿过一片空旷的广场,走进金沙酒店,乘电梯上三楼来到广东会赌厅,这是我近来固定的路线。
把120万港币摆上柜台,赌厅经理向我点头致意,账房小姐先生们都已认得我,她们取出我的洗码账本,打印出一张凭条给我签字。在这个赌厅,她们比我更清楚我的输赢数字和洗码数字,因为我还没有单独统计过。所以说我确实是已经输傻了、输懒了。换了以前,精明的我会把每一个数字都记录得清清楚楚,包括赌本、局数、输赢、洗码、消费,我还喜欢回去用Excel表格来分析,闲暇时打印出各种统计图表,这既是工作也是乐趣。
两个小时内我赢了15万元。这个赌厅有八张台,有个讲广东话,带着无边眼镜的斯文男子不停地在几张台间换来换去,他坐不住,几乎都是开一把就换台。看他年龄和个头都跟我差不多,175厘米左右,比较消瘦,脸型是国字型。跟着他不停换台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老男人,看样子是打工身份,是他的跟班或者洗码仔。
“唉,转来转去都是不行!”他停下来坐在我身边,用粤语主动跟我打了个招呼。手上只剩下最后4个1万的筹码。看起来他有点像政府部门或比较正统的国企单位人员,脸上没有创业者的那种风霜感。不过我看出他的性子很急,因为他虽然没有投注,却不停地一直用右手玩弄叠加筹码。这是很多老赌徒都喜欢做的动作,一些洗码仔在客人身边无聊,就经常把筹码用五个指头两排一排地叠来叠去。
“哪里人?”我问他。
“中山的,你呢?”
“我深圳的。”我回答。
看我运气还比较旺,连赢了几手,他于是吩咐旁边的跟班:“去账房再拿多50万来,我们跟住他一起打一阵。”
人与人之间气场会有一个契合度,就像狗与狗之间一闻气味就确定是否交往一样。看起来我和他的气场相合,他坐下来以后,牌路越走越漂亮,小路走出了长兰,我们连续中了四五口。一局结束,我又赢了20万元,他也赢了8万元。
“总算好一点!刚才都被杀得想走了!”他长吸了一口气,挺起腰左右扭动着上身,这是想大干一场的准备运动,他说,“下一局要推大点,抓住机会!”
他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我也感觉今天比较顺利,应该可以放手大干一场。
第二局开了二十几口之后,清晰对称的牌路终于出现了。现在是四庄一闲五庄一闲这样的图形,庄很旺,出庄就会连开几个。
“这口怎么搞?”他手里拿着一个10万的筹码“得得得”敲打着台面,胸口贴着赌桌,侧脸带着紧张的笑容问我。
老实说,我心里也卯上狠劲了,这口我想干50万。可是这是张起注2000的台,台面投注限红是30万,意味着全部人买庄加起来最多只能下30万。旁边还坐着两位香港夫妇,另外我们身后还有两三个站着跟注的赌客,他们投注都是几千。左边赌台的一位内蒙男人也时不时探头探脑观看,每把都会过来跟押两万。我粗粗算了一下,对他说:“我打15万吧,你10万。”
由我开牌,中山男右手不停地把筹码叠来叠去,发出碎沙般的声音,速度比刚才快了很多。他这个习惯完全将他的内心紧张暴露出来。
开出来8点,我们赢了。
连续几口,见到庄当然继续押庄,全台人都士气高涨,押注时我和中山男都狠狠地把筹码砸在台上。可惜台面限红太小,有力使不上。我俩加起来就押了25万,留下5万给其他人押。最后一口爆路(指输了一口,路单图形开始不整齐)后,清点一遍台上的筹码,我有212万,他有95万。
“休息一阵吧,吃点水果。”中山男对我说。他的跟班已经点好了一个水果盘和饮料在旁边的餐桌上。
原来他姓霍,这个姓在佛山和中山地区较多。霍斌说他做房产投资,年龄比我大一岁,赌了一年多,也已经在澳门输了几百万了。
“刚才太可惜!这么好的路又推不上去!我还差35万才回本。”他说他第一轮输掉的赌本是80万元。
“不错了,一局就赢回一大半了,还想怎样?你那80万也不是一局输掉的吧?”我说。
他想想也对,点点头笑呵呵地说:“好,下局一定拿回来!”
那张赌台已经换好了新牌,一位身材娇小的公关过来请我这个旺家去切牌。霍斌的手机响了,他抓起手机跑到一个安静的角落去接电话。
“不行,我要走了。银行的两个朋友过来了,正在进关,今晚要招呼他们一下。”看样子正在抵达的两个银行朋友对霍斌很重要,否则赌徒是不会在最旺的时候离场。他急冲冲地和跟班一起拿起桌面筹码去账房处,回头跟我扬扬手中的手机:“赢多点,转头我Call你!”
他走之后,我的运气又变得很一般,这局牌路普普通通,接近尾牌了才赢到3万,荷官从牌靴里抽出一张塑料片,按规矩这局牌只剩最后一把了。
我把赢利的3万押在闲上,没中,整局打和。
手机显示来了一条粤语版的短信,是华姐发来的。
“你係唔係(是不是)又来了澳门?阿海,你这样做不合规矩!已经失晒(了)信誉,贵哥话(说)想过去找你了!”
另外还有一个未接电话,是阿强打过来的,我刚才没注意到。
两大债主一起冒泡了。我望着桌上的两百多万的筹码,突然脑袋变得清醒:才几个小时就赢了92万元,这次是5月份至今最顺利的一次,如果他们两家电话继续追过来,又会增加我的心理负担。我何必东躲西藏,不如先还一点债,减轻负能量!因为明天是周六,我还可以静下心多打一天。
于是我决定先还他们90万元,就当重新开始!而且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开始,当下我的心情很愉快。
阿强他们集团在金沙御匾会三楼就有一个赌厅,于是我先打电话给他:“阿强,你找我?”
“哦,是。我想问你旭峰的手机号是多少,我现在正在珠海,想过去他那坐一下。”旭峰是我初中同学,在珠海经营一家娱乐酒店。不过阿强还有一句话没有问,他只是等我开口而已。
“我一会儿把他号码发到你手机上。对了,我下午来了澳门,刚才在金沙赢了点,先还40万给你吧?”
“好,”他听了挺高兴,“你把钱摆在我们赌厅的账房就行,我现在打电话过去交代一下。”
我在广东会赌厅存好120万的筹码,又把赢利92万元兑换成现金,穿过三楼御匾会的长廊通道,把40万现金交给阿强赌厅的账房。
另外50万元是准备还给华姐的。我拨打她的电话。
“怎么,又来了澳门啊?”华姐语气倒比较和气,既然我主动来电,她知道我不会赖账。
“华姐,不好意思,最近资金确实很紧,样样都很不顺!我先还50万给你吧,等下我摆在你的店铺里。”我这样说是因为我不好意思和华姐见面,上回生病时,她打电话来已经知道了我女儿的事情。
“那好吧,别赌啦阿海,明天早点回去吧!”华姐劝我,见我今日有钱还,她心里还是比较满意的。
我打了个的士来到华姐的铺面。华姐不在,店里正在值班的两位大姐都认识我,我让她们写了一张收条,转身离开了店铺。
霓虹初上,夜晚的澳门路街上熙熙攘攘,每一个游客都肩挎着LV包或拖着行李箱,脚步匆匆生怕浪费了进赌场的时间,三两谈话的人必然兴奋,独行的人总是紧张,在空气中你都能闻到一股金钱的味道。我心里感谢老爷爷和祖先们,我搬来的救兵大显神通了,让我恢复了自信,刚才在赌场丝毫没有感觉到魔鬼的侵扰。
现在是晚上8点多,我的肚子方始感到有点饿,心情很轻松。我站在酒店门口拦的士,准备去找一点葡国风味的小吃,我比较喜欢芝士海鲜的搭配。
有些人要从你的生命中路过,是注定逃不过的。我看到从人行隧道中走上来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她身高160厘米左右,剪着男孩子般的短发,脸圆圆的,身材姣好,微胖,肩上背着一个大大的地图挎包。不过她走得比较慢,眼始终盯着地面,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就放下了拦的士的手,静待她走到我的面前。
十
相距十米的时候,小陈也认出我了。“你好。”她这样打招呼是刻意要保持冷淡,应该是对我最近没有接电话有些恼怒了。
“你怎么也在这里?”她问。
“我下午刚到,”我问她,“老陈呢?”
“他最近在上班,没来。这么多次打你电话一直没接,我还以为你出事了呢,不过出事的人手机也不可能开机吧?”她语气带着嘲弄地说。
我无法解释,再说下去会触痛我心里的伤疤。于是我假笑着放松气氛说:“真的不方便。你去哪儿?吃饭了吗?”
“还没吃饭,刚从凯旋门出来,想回酒店拿点东西。”她说。
“一起去吃吧,带你去个不错的大排档。”我邀她。
“可以啊,不过你方便吗?我怕打扰你啊!”她说。
“我没事,肚子正饿着。”我说。
“好吧,那你先陪我回一趟酒店。”她莞尔,语气已经恢复了亲昵。
酒店很近,就是两百米外的维景假日。上了九楼,她的房卡打不开门,这才想起房费已经过期了。于是我们又下来一楼的前台。
“今日房价是1500。”前台小姐面无表情地说。
“昨天才是900多,怎么今天涨这么多?”小陈吃了一惊,她最近必须节省,她的钱包应该是比较空了。
“昨天你是旅行社代定的,今天是周末门市价,我们每天价格都不一样的。”
所以对于旅行社、兑换店这些从事服务行业的中介公司来说,澳门真的是遍地黄金的地方,不但操作容易,利润也非常高。
我见小陈在犹豫要不要掏钱,就拉拉她说:“算了,要不退房吧。我在金沙还有一个套房可以住。”
小陈停顿了两秒,对前台小姐说:“那不要了,你帮我开一下房门,我去把东西取出来。”
在的士上,我已经了解到小陈的近况:她昨晚抵达澳门后,只睡了半宿,今天又输了2万元,手头只有1000港币了,连今晚酒店的续房钱都不够。本来是想回酒店取出最后一张信用卡做最后一博,那张卡可以刷出1.2万港币,是她特地留在房间里应急的。
我们先把行李寄存在金沙酒店一楼的大堂。那家葡国风味的大排档(不帮它打免费广告)就在金沙酒店背后,走路十分钟可以到。
我点了蟹黄芝士、芝士焗大虾和几个特色小吃,合计大概是港币四百左右的消费。
小陈说,这两个月,他俩又来了两次澳门,其中有一次住满七天后还飞了泰国延长时限,但还是把她父母借的20万元输完了。老陈最近去了一家地产中介公司上班,刚刚开始,收入也不怎么样。现在家里还剩下5万块,加上这次带过来的3万块,都是靠信用卡刷出来的。
“今天一楼开了20口的长庄,可惜我又没赶上,过去的时候已经15口了,挤满了人。妈的,一点运也没有!”她恨恨地说。
“没用的,赌场最害人就是这些新闻。”我说。
“为什么?”
“这种路开几百局才出一局,个个都想等这一天,以为总有机会一次翻身,所以不知不觉输完了,等到的时候其实又不敢买。”
“是啊,这些路害死人了。”她说。
“你赢了吗?”她又问。
“最近输了很多。”我答。
回到金沙酒店取了她的行李箱,我们乘坐电梯回房间。电梯里,她走前一步,伸手帮我整理T恤衫的衣领,说:“领子上有个黑点,帮你弹掉。”
正面靠得很近,她身体的气息可闻。我第一次细细看清她的脸。圆圆的尖下巴,她属于唐朝仕女图上的脸型,牙齿很白而整齐,皮肤白皙细嫩,她的短发使脖子显得修长,圆领的T恤领口比较宽松,从上面透过领口能隐隐看到乳沟。她是一个很温柔的女人,我的心迅速被温情柔化,有点想揽她入怀的冲动。但是我克制着不敢回应她,这里毕竟是澳门,感情的树叶下掩盖着是金钱。我心里甚至有点卑鄙地想:她已经输完了,如果和她上床后,她向我借钱怎么办?我也处于困境,正行走在罪恶的半路上,不可再被她拖累。
有了这样的顾虑后,我反而有点局促。进入房间,她把行李箱放在客厅地上,一边拿出箱里的衣物一边说:“我先洗个澡,换件衣服。”她问我:“你还下去赌吗?”
我心底有那种欲望不想走出房间,但我又担心故事不好收场,想暂时逃避她。于是我说:“要不我先下去三楼看一下,你一会儿下来找我。”
“行,你去吧。”她的语气既像情侣,又更像多年青梅竹马的邻家女孩,使我有保护她的冲动。
“你有没有要换洗的衣服,我一会儿顺带帮你洗了。”她说。这个季节她指的当然是内衣内裤了。
“没有,我下午才到的。”我说。
继续战斗的话,我想最好等上霍斌。我近日来对这些混沌中的元素十分依赖,也许真的是输怕了。天上的老爷爷、密宗的大日如来,地上霍斌的辅助,这些元素都能增强我的力量。小陈的到来让我有点分心,所以我虽有绮念,却不敢与她太亲近,我担心她的加入会破换当前环绕在我周围的气场。气场破坏后,这两月来难得聚集的力量又会流失。
现在是晚上10点,霍斌没有来电话,我估计他今晚是抽不开身了,吃饭喝酒看表演去酒吧看脱衣舞,通宵赌钱,在澳门要招呼客人实在有太多内容。我从账房先取出了30万筹码,下午的赢利已经兑现,现在不要急于拉开架势开战,还是以试探为主。
注意力不太集中,稀稀拉拉地打了两局,台面略输了2万。小陈已经换了衣服下来,她穿着一件V领的淡紫色恤衫,白皙的胸颈使她更显妩媚。她还披着我的外套,那是我们投资的赌厅专门订做,送给客户抵御赌场空调的一种薄薄的运动风衣。她在我身边坐下,身上散发出一种草木香味的沐浴液味道,闻了又让我心中微微荡漾。
“我也跟你买。”小陈从钱包里取出1万港币,放在我的筹码旁边,想向我买筹码。这钱应该是她刚刚下去赌场一楼的钟表店刷出来的,是她信用卡的最后一笔钱。面对桌上的薄薄一叠千元钞票,我俩都有点尴尬。我从筹码堆中取了十个1000的筹码给她,顺手把港币塞进裤袋。这是我的一个暗示,意味着我不想在金钱上帮她。因为手上这些钱都不是属于我的,如果我再赠送给赌桌上的情人(已经可以确定今晚的关系了),更会对不起小萱对不起所有人。而且上次赢钱时已经多给了她夫妇两万元,她应当理解我的难处。
最好的办法就是在赌桌上帮她赢回来。所以我又聚精会神,等待合适的出击时机。小陈已经输得完全没有底气了,每次只敢用1000的筹码搭在我的投注上面,但输输赢赢,一局下来她也只赢了2000,我却输了3万。
连开了两口闲,一次9点,一次7点。我心里想:下一把闲应该是8点吧?
于是我押了5万在闲上,对小陈说:“这把推大些,博一下。”
我有信心的时候小陈总是会很坚决,她的台面有1.2万,于是押了6000上去。
闲果然是个8点,我们赢了。
每次和小陈一起,总会在勇气来的那一刻连赢几口。接着我们又连买两口庄,中了,她已经赢回了接近2万,我台面有40万。
我松了一口气,帮小陈赢回两万的本,好像比我自己赌几十万还要重要。我觉得这样头重脚轻下去不是办法,因为这种状态如同在悬崖上踩钢丝,不是战斗的状态,于是我对小陈说:“慢慢来吧,今晚不要冲了。”我打算打多一会儿就收手了。
小陈继续用一千两千的筹码跟着我押,又赢了两千。她起身去了洗手间,回来的时候,她亲热地捏捏我的手臂说:“里面那张台正在开长庄,已经开了一条11个的,现在正开第二条。”
“哦?去看看,”我跟她走进内厅的赌台望了一眼,果然是很漂亮的长庄,于是我拿了两万筹码给她,说,“你在这个台帮我押2万,你自己别押太多,两千两千下就可以了。”
“嗯。”她像个听话的妹妹一样点了点头。
我自己这边则不太如意,输了几万回去。过了几分钟,小陈拿了筹码回来,笑嘻嘻地说:“中三口输一口,赢了两口。”她把五万多筹码还给我,她自己则赢了四千。
“好困,我想先回房睡觉,不打了。”她这样说不知是真的困,还是想迎合我,因为我也是这样想,她心里还是和我有默契的。她手上已有3.5万的筹码,已经好不容易回本了,我怕再赌下去她会输回去。
“好吧,你先上去,我打多一局。”我觉得一起上房间会比较尴尬,于是这样对她说。
这接近三个月来,终于有一个赢100万元的开场了。我想今晚会睡得很好,何况房间里还有一个在温柔乡里等着我的小陈。这样一想,我的心思就无法再放在牌路上,只想早点回房。我草草押了几注,略输一点。清点一下台面,共36万的筹码,赢了6万。加上下午的赢利,今天总共赢了98万元。
我把筹码存在账房,乘电梯回到了房间。
房间关着灯,小陈已经上床睡了,只有洗手间开着一条缝,透出光亮。我光着脚进房间,脱了牛仔裤和内衣内裤,准备进洗手间冲凉。
“赢了吗?”小陈并没有睡着,黑暗中她问了一声。
“一般,只赢了几万。”我说。
“为什么一直不接我电话?”她问。
“我女儿死了。”我答。
黑色房间死寂。她后悔有此一问。
冲完凉,我把头发吹干从洗手间出来,并没有穿衣服。黑暗中看到她睡在床的左边,背对着我,两个枕头已经铺好了,紧紧地靠在一起。
我钻进雪白的被子里抱着她,原来她没有穿睡衣,光滑的全身上下只有一条薄薄的纱质内裤。我嘴唇贴着她的脖子,闻着她的香气,左手轻轻抚摸她的乳房。她的肩膀被空调吹的冰凉,身体却如此温暖。一切是如此自然,我和她就好像多年才重逢的情侣一样。
“困了吗?”我问她。
她用身体来回答我。她转过身,一手搂着我的脖子接吻,一手主动脱掉内裤。她用力吮吸我的舌头,这种感觉比较痴狂,她似乎想付出,想忘却,每一寸肌肤都与我贴紧。我被她彻底点燃,被她感染,也紧紧地抱着她,难得捕获可以安宁的一夜,在这个虚幻的世界里,她想和我一起躲进一个更虚幻的世界。
我进入了她,是想和她一起在潮湿的洞穴里找寻那个世界。如果找到了,也许快乐会永远延续下去,我们就不必在遍地荆棘中被触伤,不必在漂泊无依的红尘中焦虑。我们即将攀到了山顶,马上可以望到那个世界到底在不在上面。我们要做最后一次冲刺,她的指甲已经深深嵌入了我的后背。我带着她攀至顶峰,我们似乎望到了云雾中的世界,那是失落者的天堂,是颓废至死的快乐。她双臂紧紧环抱着我,急促的呼吸声中带着呜咽。我在她的耳垂处喘着气,她的体味温软而又新鲜。我们紧紧搂抱着入眠,不愿淋浴,别让水流冲走最后一片海市蜃楼。
十一
早上8点不到,霍斌的电话就打了过来,我在床上睡意朦胧地接了电话。
“大佬,昨晚又赢了多少?”他问。
“赢几万,你朋友他们走了?”
“昨晚搞了一晚上,他们还在睡觉。今天不用我招呼了,他们睡醒后会直接过香港。”霍斌说。
“那你行不行啊?通宵没睡?”我问。
“不怕,也睡着了三个钟,不赢回来哪里能睡得好!要不要现在开工?我过来吧?”他心情急切,语气比较亢奋。
“好吧,你过来吧,三楼见。”
小陈也被我们的通话吵醒。她趴在我的胸口,问:“怎么,有朋友过来?”
“没事,是昨天认识的一个赌友,比较合得来。”我说。
她的手机响了,应该是老陈,他们在电话里用浙江方言通话,于是我下床去洗手间冲凉洗漱。
我从洗手间出来,她已经和老陈通完电话,望了我一眼,有点难为情,半羞半笑地用浴巾裹着冲进了洗手间。
她在里面冲凉,我躺在床上两手枕着头发呆。赢钱、睡眠、情人、做爱,这让我整个人从内到外都很舒坦放松,全身像被热熨斗烫平了一次。但这种感觉不够清醒,太暖,太懒散。我想要的赌钱状态,是好像春夏之交的季节跳进威尼斯酒店的游泳池一样,初入水觉得冰冷,继而通体凉爽、洁净透骨的感觉。凉与净的感觉很重要,昨晚和霍斌一起赌钱,就是这种清醒的感觉。
“嗳,你搽润肤霜了没?”她在洗手间里喊我。
“什么?”我走进洗手间。她冲完凉正在化妆,身上裹着大大的浴巾,肩膀上还留有几滴水珠。我光着上身,只穿着一条内裤,从背后抱着她。
“帮你搽点润肤霜,赌场的空调太干燥,对皮肤不好。”她手涂了一点润肤霜,转身涂抹在我脸上。
这样抱着她让我突然又来了冲动,我扯掉她的浴巾,把她扭转过身,我们在浴室里站着又做了一次。
事毕,她在淋浴室帮我洗净,她抱着我,嘴唇和着喷洒下的流水一起亲吻我的胸膛,说:“我都快疯掉了。”
霍斌不知道住哪个酒店,他速度很快,我们下来三楼的时候,他已经坐在赌桌旁,右手又在滴滴答答地玩筹码,今天他的司机要接送银行朋友没过来。
“阿嫂?”见到小陈,霍斌赶忙站起来问。
“不是,是我好朋友,叫小陈就行了。”我说。小陈在一旁礼貌地对霍斌点了点头,不知她心里怎么想。
简单吃完早餐,我把账房的筹码全部取出来,我的总共是126万,霍斌的筹码是95万。
“怎么样,我们包一张台打吧?”霍斌提议。在贵宾厅包台,是指用100万以上筹码独占一张赌台,这样不经我们同意,别人就不能在这张台投注。
我觉得建议不错。昨晚牌路不错,胆子也够了,吃亏在限红太低。如果今天能撞到好路,赢钱就要靠几次关键投注。我俩看路的习惯相近,又有昨晚的成果做基础,如果今天能冲刺成功,兴许是一个翻身的机会。我们三人情况虽然各异,但都太希望能回归正常生活了。
外厅赌客比较多不适合包台,我们选了内厅的一张赌台,就是昨晚开长庄的那个。台面的投注限红被我们调整到2万—80万,这样如果信心来了,就有机会和它对决一次。
我现在的策略已经和以前不同。以前用5%的渐进式投注策略,是基于梯次进攻,及时回防,有好路收功,没有好路也可以耐心等待思路上来的。换了几个月前赢98万元我早就走了。但现在时不我待,我走错了夜路,灯笼熄灭前要回到家门,所以我确实心急。这次已经兑现了90万元赢利,又有一个看起来能组合起较强气场的战友,我决定冒险一博。只要看准了就要果断推大注,我的目标是再赢100万元—200万元走人。
等待下大注的心情是很紧张的,多希望老天开眼,能给出一条长路,50万、30万、60万、80万……这样的投注顺序直到把台面推满,连赢八九口,能一次把我们三个人从苦海中解救出来。如果给了我这个机会,我发誓从此不会滥赌,恢复正常,回家照顾妻儿老小。我从此会向智深学习,偶尔小赌,只当成娱乐。
起注2万,如果不中的话每次损失也不小。所以我们三人经常是合并在一起买2万,我和霍斌一人1万,小陈则有时搭两千上来,但经常会被我退回去,没有足够勇气的时候,我不希望她跟注。
好路为什么还不来?我们的大部队在后方跃跃欲试,但始终找不到冒头的敌人。这样消耗不是办法,我已经不知不觉损失了10万,霍斌也是如此,他越来越紧张,右手摆弄筹码的滴答声越来越快,手指不停在交错运动,几乎是弹吉他一般。
“佢老母,打了两局牌,一点路也没有!”霍斌挺直了腰,勉强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望着我,这又显出他的紧张。他的性格不够坚毅,难独立杀伐决断。从敌方的角度,可以看到他的破口太多。
小陈也紧张,她轻声对我说:“我去趟洗手间。”起身走了过去。
见她走开,霍斌贴过来小声在我耳边说:“我们是不是阳气不足了?我昨晚也搞了一条女。”
“别怕。”我说。
紧张,是因为我们把每一次1万2万的投注都当成50万。这是侦察兵,只要勇气被调出来的那一刻,我肯定会把真正的50万部队投下去。我们一定要找到连赢几口的长路,用50万的起注开出一条康庄大道。老爷爷,大日如来?你们在哪里?
这一条下来的庄非常像长庄,因为庄赢都是秒杀,而且昨晚这张台开过两条长庄。
小陈用普通话问我:“是不是要出长庄了?”
霍斌也用粤语问我:“好似係个长庄来了哦!”
来吧!破釜沉舟干一场了!朋友、情人,我们不是为了寻求刺激,而是为了解救自己!
“上!”我把50万筹码推到庄上,霍斌推了30万,小陈把1万的筹码放进我台面筹码堆里,意味着在50万里包含她的1万。
我开牌,7点。这个点数让我们更紧张,7点不小,但荷官有博牌的机会。霍斌把筹码玩得“滴答”响,我吩咐荷官:“开一张!”
荷官开出来一张黑桃6,我们大喜,拍着桌子齐声喊:“公!”
A!荷官开出来一个梅花A,和了!
“妈的B!”连小陈嘴里都骂出了这样的字眼,我和霍斌心里想骂出口的更加恶毒。
飞了一口牌,开出来果然是个庄,这让人气不打一处来,我们三人有种被欺骗的感觉。
“继续!”我又把50万筹码推上去,霍斌和小陈原样跟上。我对霍斌说:“这把你来看牌!”
“好!一枪过!”霍斌摩拳擦掌,两张牌派在他手上,他把牌按在桌面,慢慢地看牌的侧沿。
“一个公一个三边!”霍斌汇报,他吩咐荷官:“开出来!”
闲开出是6点。
“好!”我们三人异口同声喊了出来,三边只有6、7、8,这下是有赢没输了,我狠狠地用茶杯盖敲了一下杯口。
顶,顶,顶,我把头伸过去和他一起“努力”,但空洞洞的,霍斌没有顶出第一个点。
紧张!成与败,不止是这已经入袋半截的80万,还有我们后续投注的信心!小陈的粉脸涨得通红,霍斌开牌的手指已经在发抖。
“顶,顶,顶!丢佢老母!”霍斌手指把牌弹飞,愤怒地抓起手中筹码往桌上一拍,筹码反弹四处飞散,有两个落入了荷官的筹码盒里,还有几个掉在地上。
是张6,又和了。老天为什么要捉弄三个可怜的人。
十二
荷官监理走过来,筹码落入他们的盒子里,他们要打电话让监控室看回放,证实后才能取回来。
“老板,慢慢来,别这么激动啦!”监理官模官样地对我们说。
我心里开始不安,虽然我还试图克制住自己,但情绪也表现在脸上了。小陈怕我过于急躁,她用脸贴在我的手臂上安慰道:“别急,静下心来再等机会。”
怎么静心?魔鬼好像苏醒了,否则为什么开了这么多把,唯有这两把80万的打和?有这么巧吗?而且都是包赢的局面。那怪物也许此刻正沿着墙壁爬上来,伸长了脖子左嗅右嗅,它在寻找我的存在。(老爷爷:傻小子,赶快走吧!现在走还是完胜离场!)
魔鬼要赢你的时候,它不会先从桌面筹码开始。它诡计多端,先想办法让你丧失定力,击溃你的意志,再让你乖乖把筹码输给它。我此刻就是如此。台面有100万,我仍有大幅的赢利,但是我已经气急败坏,小陈忧心忡忡,霍斌更不用说。
我们三人已经赌红了眼,不是输红的是气红的。两把80万在袋口望财化水,这个玩笑太残忍,所以我们是忍着怒气在投注。牌路越来越乱,我虽然不敢再推50万的注码,但也输出去两口10万,很快,我只剩下70万的筹码,霍斌只剩40万,小陈只有一万多了。
我曾经是一个冷酷的赌徒。在4月份以前,这种局面我可以回房睡觉。别说还赢几十万,就算200万还剩20万我也能酣然入睡。这种定力在赌徒当中不多见,所以那段时间我每每赢钱。
现在我是一个愤怒的赌徒,我们三个都是。输红了眼,除非有一根木棒将我一棍打晕,否则我决不会离开赌桌。我要再推一口50万,不管他娘的是谁在背后搞鬼,不管老爷爷和大日如来是否已对我失望,我宁可玉碎,不为瓦全。
来吧,我把50万筹码推进台面,霍斌跟上了20万,小陈把8000也压在我的筹码上。
对家只有4点,我是J和Q,没点,我要补一张牌。
草尼妈的魔鬼,来个8要你死!我一边咒骂,一边开最后一张牌。开出来看到是魔鬼的脸,一张K。魔鬼早就爬进了牌里,人模鬼样,它就是。
还剩20万,小陈只剩几个一千的筹码。
我嘴里诅咒着,骂骂咧咧地起身离开了这张赌桌。隔壁是限红50万的赌台,一个斯文的眼镜男正在收钱,他上把开出9点的庄。于是我想也不想就站着把20万筹码压在庄上,霍斌的20万,小陈的几千也全部跟着我押上。
荷官开牌,闲9点。
“保持联络。”我跟霍斌打声招呼,看也不看眼镜男开牌,拉着小陈就走。
走出几米,小陈回头望了望,又转回头,咬着嘴唇说:走吧。
回到房间,我坐在床边,心中的怒潮快把这家酒店掀翻。昨晚是赢98万元,现在是倒输28万元,好不容易筹集来的120万赌本又没有了!我抓起床头柜上的茶杯想往地上砸,但又不愿意再赔多几百元给这个可恨的死敌。于是我拿起一个枕头,把它抛在空中从房间狠狠地一脚踢到厅里,又从厅里狠狠地踢回房间,在房间里练习射门运动,直到我踢得没力了四脚朝天躺在床上。
床上有两具“尸体”,一具女的,一具男的。女的死状是双臂蒙着头趴在枕头上,男的死状是瞪大眼睛直望着天花板。
过了一会儿,女尸体动了,她侧过身,挪了挪身体,躺在男尸体的胸上。她一开始是用纸巾不停地擦眼泪,后来就忍不住在男尸体的胸口低声哭泣起来。
男尸体也动了,他转过身,双手把女尸体抱紧,想安慰她,但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赢不回来了,不管怎么打都没用,”小陈止住了哭泣,用纸巾抹干净鼻子,说,“以后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老陈有什么打算?”我问。
“他刚进中介所上班,现在一套房子也没卖掉,只是做了几笔转租。唉,我们现在自己开店也没有信心,再说找亲戚朋友也借不到钱。”她说。
“房子还在吗?”我问。
“嗯,是和我父母一起住,他们也出了钱买的,女儿就要上幼儿园了,现在都是我父母在带。”她说。
谈到这个话题我不想接下去,于是我沉默着,亲吻她的眼睛,有手掌摩挲她光滑的手臂。
“现在该怎么办?我想叫他把最后那5万块打过来,但我一点信心也没有。”她说。
“不要,”我阻止她,“必输的。你看今天那两把80万,老天是存心这样做,它盯死我们了。”
“这样输完了回去真傻!又不甘心。每天在家里装成没事人一样,其实见到父母女儿就心里难受,出门上街都觉得自己活得像条狗!回去再花几个月就什么钱都没有了,只有留在澳门才觉得有点希望。我真后悔当时和他过来旅游,稀里糊涂就走上了这条路。”
“呵呵,法律上只有诱奸罪,没有诱赌罪。赌场装修得像皇宫一样,说是博彩娱乐,其实就是希望我们搏命,把一辈子赚的钱拱手送给他们,就算死了也没官司可打。”我嘲弄地说。
“你还有没有好办法?你觉得我们能不能慢慢赢回来?每次赢一点也好,够家里用,再慢慢积攒起来。你想想办法。”她抚摸着我的胸口,幽幽地说。
她说的就是我一直在做的啊!只是事与愿违,看起来简单的事,其实极难。魔鬼不会让我们的计划轻易得手,中途总有这样那样的意外发生。但我心里也与她一样抱着这种希望,只要有一口气,仍不愿向赌场投降。
“实在不行,你让老陈过来澳门工作吧。我公司也准备要找个人长驻澳门,洗洗码招待客户什么的,每个月一两万港币应该不是问题,但他自己不能再赌了。”我说。
“他其实不滥赌的,他胆子小。到这个地步主要原因怪我。”小陈说。
她想了一会儿,越觉得我这个提议似乎不错,于是语气有了一点振奋,说:“那不用老陈,干脆我来吧!你觉得我能做吗?”
我就知道她会这样想。我说:“不行,还是老陈好些,你总得照顾小孩吧。洗码要经常熬夜,女人干半年一年就残了;而且大部分客户都要吃饭桑拿,没有男的出面招呼不方便。”我亲昵地握了握她的乳房,说:“再说,我也不忍心把你送进虎口。”我指的虎口有双重含义,她应该懂的。
“嗯。那你要尽快安排好通知我,真的是撑不下去了。其实,我还是有点想自己来。”她把我的手从她的乳房上拿出来,与我十指相扣。与她在一起不只是为了情欲,总觉得和她一起曾经历过很多事,也许是前世的孽缘。我心里有时会有恍惚的感觉,觉得小陈就是小萱的分身。
想到我们的赌厅,我觉得还有扭转败局的可能。小陈也因我的工作许诺而有了新的盼望,脸上开始有了笑容。她的皮肤很好,又滑又细,所以近看的时候要比远看更好看,躺在我怀里,就像一朵美丽的荷花。
手机响了,电话里传来霍斌气急败坏的声音:“大佬,走了没有?在哪里?”
“在酒店里,怎么了?”我问。
“又输了30!佢老母,真是激气!我上来房间坐坐!”
“上来吧。”我说。
霍斌看起来有点错乱,开了门挤出的一副笑容比哭还难看。他进洗手间洗了把脸,摘下眼镜后眼睛眯成一条缝,原来他是高度近视。
“阿嫂,没打扰你们吧?”他向小陈问候。这个称呼让小陈对他增加了好感。用广东话说霍斌是个“醒目仔”,在交际应酬场合让人感觉比较厚道舒服。
“佢老母!签了30万出来几乎一把没中,十几分钟就没了!”他坐在客厅沙发上,情绪稍微稳定一些,小陈泡了两杯茶端过来。
“那两把80万和之后就该走了,我们还留在那里就是傻子。”我冷笑着说。我也后悔得狠,但后悔没用,现在才清醒过来已经晚了。
“唉,赌不赢!”他苦笑着说,“辛苦赚钱几年,输就是一小时的事。”
“对了,你带银行的人过来澳门,他们还敢贷款给你吗?”我心里一直有这个小小的疑惑。
“不关事,是私人关系。我就是想邀他们一起在澳门做点投资,他们昨晚过来考察。我们想筹笔钱放在澳门洗码,他们个人有办法筹到闲钱,不用通过银行贷款的路子。我现在从广东会出的码都是我们中山一个朋友的,每次我过来给他电话,就可以直接从账房拿筹码。这两年他洗码赚了不少,又换车又买别墅。我们几个赌钱的就越过越惨。真的是输怕了,赌场太犀利,打不过它。”
“这确实是条路子。”我说,我觉得和霍斌会有很多合作机会,于是我把我们投资赌厅的事情简单和他介绍了一下。
“以后怎么合作呢?客户资源共享?”他虽觉得合作很好,但一时还不知该从哪方面着手。
“别急,慢慢来。不要从签码开始。因为好的客人肯定留给自己,如果自己不敢做甩给别人的那肯定是高风险客人。我们先从服务上开始合作,兑换港币,酒店住宿,小额的资金拆借,这些我们都可以共享,再慢慢朝一个合股公司的方向运作。澳门这个地方服务行业利润空间大,基本是面向赌客,不过澳门人这几年钱来的太容易了,这使他们赚钱的态度有点傲慢。我打个比方:很多赌厅月结码粮是1.1%,但当天即出就只有0.7%或者0.8%,这样一万块码粮就整整少了四千块,这就是傲慢的服务,欺负赌客输完了急着要钱;还有一些贵宾厅,即使客人在他们厅里洗码,周末订房也收三四千的房费,这也是傲慢的服务,因为酒店给的折扣价根本没这么高;还有街上每天的汇率差也是高得离谱,很多当铺汇款还加收手续费。如果我们挤入这个市场,凭我们国内资源的优势,扩大客户群,降低一点毛利率,完全可以把生意做得很大。”我说。
“有道理!自己赌不如经营赌,我们找客户的能力肯定要比澳门人强。”他说。
“而且我们可以把对客户的服务延伸到内地,形成类似会员制的稳定客户群,降低他们在澳门的赌钱成本,减少他们的一些顾虑。”我说。
“对!维护客户我们比澳门人更有优势。”
“你这次准备筹多少钱?”我问他。
“计划第一批是2000万港币,我这边已经没有什么闲钱了,这次又输了160万,回去得放一个商铺才能还这笔数。投资的本金要靠那两个银行朋友去张罗,利息成本也不低,争取控制在两分半。”他说。
“两分半是现在资金的行价,一开始有点压力,但生意上手后问题不大。你最好能先保留一半作为活钱流动,不要全部放进赌厅里。我们两家这点资本在澳门不算什么,一定要联手打开局面。”我说。
“现在能筹到多少还不一定,要等他们的消息。我本来想这段时间先自己赢点回来,输了这么多,现在做什么都没心思。”他苦笑着说。
这是我们共同的软肋。我长叹了一口气,说:“其实我也和你一样,这些经营计划我早就做好了,本来早就该放手做,大家都是生意人,要运作起来也很快。只是明知应该做点正经事,但输掉的大头赢不回来,心里始终是不甘,荒废了正业。天底下赌钱的人都是这个毛病。”
“你们赶快搞起来,我好过来澳门给你们打工。”小陈在一旁插嘴,看来对这个计划最兴奋的应该是她。
“不是吧,阿嫂,有谁能请得起你啊!”霍斌假装惊讶地说。
调笑归调笑,三人心里的苦涩始终排遣不去。又损失了120万现金,而且这笔钱是公款,我该怎样把这个漏洞补上?和霍斌讨论的赌厅业务当然是有前景的,但缓不济急,再怎样赚钱也没有80万筹码摆上桌开一把来得快。我无法一直憋着这么大的秘密,如果不能尽快消除,在它爆发前我会活活憋死。魔鬼赢我也正是赢在这一点上。
“今天你还有什么打算?”我问霍斌。
“赌是肯定不能赌了,今天朋友也不会签了。我等下回中山,这几天看看情况再说吧。你们呢?”
“我也准备回去了,”我望望小陈,她斜靠在沙发上冲我撇了撇嘴没有表态,看来有不想走的意思,我拍拍她的手,说,“你也回去吧,输完了待这里不是什么好事。”
她咬着嘴唇点了点头,说:“那什么时候走?我先打电话问问机票吧?”
“不用,我让公司帮你订。”我打电话给公司的小武,让他在网上订一张从深圳飞往温州的机票。过了十分钟他回了短信,说订好了一张今晚8点的航班。
现在只是中午2点,我们在金沙三楼的餐厅简单吃了顿日本料理,与霍斌分手。望着他用胳膊夹着包像一只斗败的公鸡沿着扶手电梯下楼,我突然明白,在别人眼里赌输的人原来是这么可鄙可怜。我们本来都有很好的生活,如果在内地,平日里他应该和我一样都是意气风发地呼朋引伴,也被他老婆和家人平日在人前引为自豪吧;可在这个弹丸小岛上,我们背着家人,轻率输掉了大半身家,却只能博得这些赌场荷官、公关、餐厅招待们的一声叹息,甚至暗里讥笑,第二天起我们的痛苦就无人记起。我为什么要来到这个冷酷的世界?我该怎样才能全身而退?
“走吧,回深圳。”我拉起小陈,她几乎要沦为女赌鬼了,站在一张挤满人的赌台边观望,看起来还对赌场恋恋不舍。
小陈挽着我的手,说:“我们去打一会儿老虎机吧!看能不能中个大奖。以前听说有个香港男人,他妈妈生了重病,家里欠了一屁股债过不下去,他带着最后四千块钱过来澳门自杀,结果打老虎机中了两千万,回去就开了个小超市过好日子了。”
我嘲笑她:“这故事也许是真的。不过中大奖的只有一个,想必输完自杀的人要更多,老虎机都是设定好赔率的,哪有可能赢钱?”
“就打一千块试试,我包里还有几千,说不定有运呢?”她嬉笑着对我撒了个娇,硬拽着我往老虎机赌厅走。
我拗不过她,我口袋里虽然还有三万港币,但我知道拿出来也就是送死。于是看着她乒乒乓乓地拍打老虎机的按钮,机器里发出各种古怪妖邪的音乐,可惜老虎嘴里也吐不出象牙,一千块港币很快就没了。
“气死我了,妈的也不给个小奖中中!”她气恼地最后拍了一下按钮,旁边一个五十来岁的赌场保安马上走过来,警告说:“小姐,不可以这样拍机器,拍坏了很麻烦的。”
这赌场里的老虎机不知要过多少人的命,所以在他们眼里机器当然比人更高贵。我懒得跟这些打工的保安理论,拉着小陈离开了赌场。
回蛇口的轮船上,小陈靠在我的肩膀上打盹。她不是没睡够,是输得心累了,有气无力。这种感觉每一个输钱的赌徒都体会过,离开赌场后,生活中的烦恼越来越多,只有睡觉才能片刻安宁。
我望着她精致的脸,即使是睡着也皱着眉头,美丽中带着憔悴。幸福的女人睡眠是安逸恬静的,和小萱一样,此刻的她也脱离了幸福。虽然只和她共度了两日,但我隐隐对她动了一些感情。这种感情和爱情、情欲、一见钟情都不相同,更有别于一夜情。上回与番禺妹发生的一夜情在我心里几乎没有痕迹,说得无耻些直白些就是我只是借她改善了一次睡眠而已。而与小陈的邂逅,让我想起白居易写给琵琶女的那首《琵琶行》,“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们共同经历了赌的痛,彼此交换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这每每让我怜惜她,想帮助她,因为她和我一样也正行走在罪恶的道路上,而她的能力微弱,随时会被赌场吞噬。我心里不止一次想过:如果有一天,她输光了,混迹在澳门会发生什么事呢?她肯安心回家吗?还是在澳门借高利贷,沦落为风尘女?我没有照顾好雨辰,没有照顾好小萱,又一直对小萱隐瞒着真相无处发泄。所以当小陈视我为依靠的时候,我就无法见死不救。她是个少妇,比少女更加温柔贴心,和她做爱的感觉很痴狂,那种感觉让我事后十分迷恋,但这又让我更觉得对不起小萱。财务上欺骗了大家,道义上背叛了朋友,如今又在感情上背叛了小萱,每迈一步都渐行渐远举目无措,心里的空虚感像一个巨大的黑洞,也许用海水都填不满。
不管这个女人是否太滥赌,是否该咎由自取,请老天原谅她,不要让她跌倒在澳门的街道上沦为泥泞。我同情她,因为我也是一个赌徒。一个人的意志无法抵抗整个城市的诱惑,何况这个城市伪装成天堂,如果小陈沉沦了,后半段的凶手是澳门,我是这么想。
开车送她去机场的路上,我左手开车,右手与她十指相扣,她握得越来越紧,似乎生怕我一去不返。车子开上候机楼的立交桥,她忐忑不安地说:“去澳门工作的事,你要尽快安排好,我等你的消息。”
车子停在二楼出发大厅的门口,我下车打开后尾箱帮她取出行李,她在一旁孤立无助地望着我。这里不能临时停车,旁边就站着一个交警,我无法陪她一起进出发大厅,她只能依依不舍地拖着行李箱转身而行。
我正准备上车离开,她把行李箱放在地上冲了回来,双手搂紧我的脖子接吻,我们忘情地吻了很久,似乎有几分钟。
“你一定要帮帮我,千万不要丢下我!”她在我耳边大声说。
十三
※职业众生相
我领你们进入肥美之地,使你们得吃其中的果子和美物;但你们进入的时候,就玷污我的地,使我的产业成为可憎的。
——《圣经·耶利米书2:7》
告别了无助的小陈,我又回到惶恐的生活中。我发现一个人若是长期隐瞒罪恶的秘密,会很憔悴。刚开始,这个秘密只是让你心神不宁,但老练的社会经验还是能让你克制住,勉强让外表无异于常人;但久而久之,这个秘密会啃噬你的内心,使你逐渐丧失一些五官的能力。心事重重,对别人的话语反应迟钝,对身边的风景视而不见,触觉越来越不敏感。以前幸福悠闲的时候,我喜欢在家里和老婆一起看《非诚勿扰》相亲节目和《乡村爱情》这些轻喜剧,但现在我只想看刺激感官的战争片或惊悚罪恶片。渐渐的这个秘密还会让你丧失自信心,工作交往中显示出底气不足,不愿意参加朋友们的社交活动,开始会羡慕旁人的生活,至少羡慕他们不用每日忧心忡忡。
光明他们明天就会过来开会,我还是要打起精神,拿出一套完整的赌厅经营方案;虽然与霍斌的合作能否成功还是个未知数,但至少是个利好,可以拓展我们经营的思路和内容。
以赌为职业,经营赌会比自己赌要好得多。你是不是还要弱弱地争辩一声:“自己赌博至少不害人!”未必,自己赌博害的是家人和身边人,经营赌反而能让家人衣食无忧;如果全世界人都自己赌,估计人类文明逐步就会毁灭,如果全世界人都经营赌业,那赌场反而消亡了,大家又不得不忙别的工作(胡言乱语,末世的逻辑而已)。赌的世界难分善恶,更不会同情弱者,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就是如此残酷。就算另一个世界也是如此,你看但丁《神曲》里的地狱之行和佛家十八层地狱的描述,你就知道赌徒和庄家殊途同归,在地狱里受到的煎熬酷炼没太大区别。
在澳门经营赌业的人我认识不少,在这里,我抽选几人,看看他们的职业生活状态。
第一位,先说说华姐和她的手下。在赌博行业里,第一梯队是赌场和赌厅,华姐是属于做后勤服务的第二梯队,洗码是她只对熟客开展的一项业务,她的主营业务还是兑换店和旅行社服务。华姐自己赌不赌钱?她也赌,澳门本地人哪个没有赌过钱?不过她玩得很小。之前我场场赢利的时候,华姐觉得我的打法有点道理,于是每次也拿两万筹码跟着我下注,一口下注两千四千,虽然是下如此小注但她也比较紧张,一旦赢了一万元她就会马上收手兑现,占点赌场的小便宜,这个习惯跟阿强一样。在旁边的游客眼里会以为我是大老板,华姐只是一个帮我洗码的大姐。其实华姐的身家早就过亿了,每年还有固定的几千万元收入,与她相比我只是比打工族好一点而已。不过打工仔在赌桌上拿几百万元搏身家性命,真正的亿万富婆却拿几千块享受赌博的刺激,这是不是很滑稽很讽刺?华姐更喜欢打的是老虎机,她每天都陪客人泡在赌场,没事的时候,就自己拿几千港币玩老虎机。华姐老公更喜欢赌,看样子他年轻时是个花花公子,快六十岁了还喜欢年轻人的衣着打扮,穿带花纹的名牌衬衫,牛仔裤屁兜塞着GUCCI钱包在赌场晃悠。有时候他会自己偷偷拿两万港币去打百家乐。华姐过来赌厅看不到他,就会说:“呢个烂赌鬼,肯定又偷偷去咗大厅赌钱!”不过以他们的家底,这个程度的赌博确实只能算娱乐,每天输一万元也不会动摇根基,但如果真的每天输一万元的话,很快就会抓狂,不服气干出更蠢的事。
华姐身边的男人们都是在帮她打工。包括她的两个哥哥、路仔、杰仔等。他们每个人都赌钱,都有过输光的经历,但终究有不滥赌的华姐这棵大树支撑,庇护住大家,才逐渐形成了现在一个稳健盈利的公司模式。她两个哥哥在公司里当司机,每天开着两地牌来往珠海澳门接送客人。路仔32岁,有段时间也赌得天昏地暗输得身上连十元都没有,天天睡眠不足,华姐差点把他辞退掉。后来观望了两个月,看他有心悔改又把他留了下来。路仔的待遇不错,跟着华姐干了几年也在珠海买了车买房。
华姐的生意就是数钱,汇兑港币和代订酒店的利润都很高,几个连锁店财源滚滚,每天店面过手都是整麻袋的现金。如果华姐带头豪赌,那无异于三峡大坝开闸放水,估计全公司几个月就会玩完。
第二位是黎仔,广州市增城村民。36岁,是光明多年的麻将牌友。
黎仔是赌业里第一梯队的,他曾是职业洗码人。他在澳门的遭遇与我和霍斌很像,应该说是颇能代表在澳门从事职业洗码的内地人,是一个活生生的警示录。不过他两年前已经回到了增城,目前赋闲在家,再也没去过澳门。
随着2004年增城地区房地产业的兴起,黎仔所在的村也获得了不菲的拆迁补偿,黎仔30岁的时候还做出了一个很明智的投资,就是向村里购买了一块地盖了套三层的厂房。每月通过厂房有固定的租金收入。
手头闲钱过多,又没什么具体工作,每日只要一听到晚上哪里有麻将牌局,黎仔必欣然前往。我有段时间也经常过广州打麻将,通常我和光明赶到麻将房时,黎仔已经在里面百无聊赖地坐等。后来黎仔喜欢上了去澳门,对麻将不感兴趣了,只是经常和光明通电话闲聊一阵。
一年之后黎仔终于输得支撑不住,把家里几套房子和临街商铺卖掉,但还欠了几百万元的债。增城是广州地区的二线地区,房价并不太高,听光明说黎仔总计输了超过一千万人民币。
幸好那栋厂房还在。于是黎仔便向他们村的一个大佬——也喜欢去澳门赌钱的村书记借钱,提出借款一千万元去澳门洗码,用厂房做抵押,支付利息和分红。
村书记也是我们的麻友之一,支持黎仔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钱,是确实想帮帮他。于是他只提出一个条件:黎仔绝对不能再赌,如果被发现,第二天马上收回全部资金。
说是不能赌,但黎仔并不能遵守。洗码的一千万元资金存入星际赌厅的账房后,黎仔还是会时不时在外面跟别的人签十几二十万元出来赌,输了之后,又等每月5号的洗码赢利来偿还。
黎仔没有把洗码生意公司化运作,他只是找了堂弟过来帮手,在澳门租了一套两房的公寓长住。两人在澳门主要招呼一些增城地区的赌客,并通过乡里裙带关系认识其他客人。村书记也时不时会介绍一些朋友去黎仔那儿签码,所以他的客户不算多,生意不咸不淡,但一年下来,扣除各样生活成本,还是有几百万港币的盈利,减去借款利息和分红后,黎仔能入袋的利润还超过两百万港币。
但是他在别的赌厅越输越多,不但没还完之前的几百万元欠债,到了年底还增加了三百万元负债。就是说,黎仔洗码一年净赚了两百多万元,但却赌输了五百万元。
没想到彻底疯狂的一次豪赌,却是与村书记有关。
2010年春节临近,村书记和三个开厂子的老板一起也想过去澳门豪赌一番,“过个肥年”。
此行当然是黎仔招呼,难得领导授权开赌,黎仔也解开束缚加入战局,并且赌的金额不会比村书记小多少,村书记一次推100万,黎仔也一次推上30万到50万。
第五天后,赌局进入癫狂状态,这个五人组成的豪赌队伍总金额已经输了超过六千万元。黎仔的一千万洗码资金早已输光,大家一起向赌厅老板签码,由于他们家底雄厚,容易调查,因此赌厅老板也乐意出码。输掉的六千万元中,村书记占最大头,黎仔则是输了整整一千万元。
最后,不甘心的黎仔想再签500万元,赌厅老板提出要村书记做担保。
“要我担保可以,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如果输了,回去就要把厂房立马过户给我!”村书记早就赌红了眼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对小兄弟关怀照顾的心思,满脑袋都是顶和吹,眼里也只剩下庄和闲。
第六天,全部人的筹码被清空离场。总计输了接近九千万港币,五人鏖战了六天五夜,加起来睡了不超过40个小时(我指的是五人睡眠时间的总和)。肥年变灾年,一起乘坐电梯下楼的时候,互相望着面如死灰的脸色,无限凄凉。
黎仔回到了增城家中,关上房间门,躲在里面痛哭。哭的声音越来越大,惊动了父母过来询问,只好如实相告。家人哭过以后,又打电话召正在外面打麻将的老婆回来,告诉了她这个晴天霹雳。
十四
第三位是职业赌工小沈,34岁,陕西人,目前在珠海定居。
说小沈是“赌工”,是因为他也是以经营赌、服务赌为职业,但他又没有做老板的资金实力,甚至连个体户都称不上,只能出卖劳力,就如一个为赌业服务的工人,所以称“赌工”。
小沈是武校毕业,喜欢练散打,还参加过广东地区的几场散打比赛。他的个子不高,170厘米不到,但很结实,肌肉硬邦邦的,一摸就知道是块耐打的料。
最初小沈过去澳门,是在新世纪赌场帮一个洗码公司打工。新世纪赌场在澳门是属于比较破旧已没落的赌场,有很多洗码经纪人在里面开了一个个小单元的铺面,走进去会感觉像进入了拱北口岸的地下商城。这些洗码店的基本经营模式就是跟赌场月结1.2%—1.3%的码粮,然后当天即出给赌客是1%,赚中间0.2%—0.3%的差价,如果一个月洗码有3亿的话,码粮差价也有接近90万元。这种模式基本没太大风险,赌本都是客人自己带过来的,洗码经纪只需要垫付一点码粮的资金。
小沈的工作,就是在账房与赌桌之间帮客人跑腿,不停地把现金码换成泥码,帮客人点饮料叫三文治。除了几千元港币的固定工资,他的收入就主要靠赢钱客人的“打赏”。在澳门这种收入当然不能令小沈满意,于是他和众多的赌场打工仔一样,想用几万元的赌本做一个“蚂蚁搬家”、“刀仔锯大树”、“细水长流”的计划。
小沈从家里凑了3万港币,他的计划就是:用这三万块钱,每天在赌场赢两千块就收手。这样一个月下来就有6万元,一年下来可以赢72万元。
看起来很容易吧?用三万去赢两千万,以大搏小又是近水楼台。可实施起来偏偏就是不行,每隔十天半个月,总会遇到那么一天会霉运透顶,买啥啥不中,连输几口就把全部本钱输光。小沈说,有一次已经坚强忍耐,上午输了五口后停手,忍到下午又买了两口,最后忍到晚上买了剩余一口,就这样能忍也还是输光。
输完后小沈很苦闷,他也分析过各种原因:难道是因为搞了“去去妹”?难道是自己下注太急躁?难道目标定得太高?难道……?后来他又筹了几万本钱,把目标定为每天赢一千,可悲的是结果还是一样,一个月后又是连本带利输光。
其实这个模式已经有无数人尝试过,逃脱不了大数法则,赌场聘用的数学家们早就计算好了。无非是小概率事件发生概率与速率的问题,一条斜线最终会被一条直线追上。澳门赌场那些围着赌桌下一百两百注的阿公阿婆们就是从年轻时开始尝试到现在。如果这种模式可以轻易成功,那所有澳门本地人、拉斯维加斯本地人、摩洛哥本地人,他们何必出来工作?就如华姐说的:“如果赌场钱好赢,我们澳门人仲晒么做嘢?”
结果小沈在澳门待了一年半,实在混不下去,又灰头土脸地回到了珠海帮老乡老郑打工。
老郑在拱北关口的地下城有一档港币兑换的柜台,此外,他还有两辆别克商务车,是奔跑于广东各地接送赌客的。一辆是老郑自己开,另一辆就交给小沈帮他开。
有一天,小沈从拱北送一个50岁的陕西赌客去广州机场,路上一聊原来是老乡,于是打开了话匣子。这个赌客促使了小沈下定决心第二次过澳门闯荡。
陕西客说:“每次去澳门赌钱港币汇率都很不划算,输的时候是高汇率,赢了汇回来又是低汇率。”
小沈问:“老板一般在哪个厅赌?”
“我不去赌厅,就在美高梅和永利的大堂赌。”
“哦?那你不洗码?”小沈问。
“赢钱哪顾得上洗码!好路来的时候就得抓紧推!洗码分散注意力,值几个钱?”
“那老板一般赌多大?”小沈问。
“每次带二三十万本吧,赢一倍就撤。”陕西客说。
这真是一个好客户!小沈脑子里不停地盘算,每次三十万元的话,洗码两天至少有几万的码粮,不赚岂不太可惜!小沈毕竟在澳门混了一年半,熟悉一点赚钱的门道,于是他说:“下次不如这样,你每次过来澳门我免费去广州机场接你,帮你换港币,我陪你过去澳门帮你洗码,酒店饮食全部我来付,等赢了钱,我帮你把港币汇回国内就按照来时的同样汇率,这样你能降低费用,又有个人帮你端茶倒水。”
“行啊,大家都是乡亲,我就照顾照顾你的生意!”陕西客很爽快答应了。
这个陕西客每月都来澳门两次,帮小沈打开了局面,小沈从他身上赚到了差不多十五万元,于是离开了老郑,自己单飞。
为了接送客人,小沈花8万元买了一辆二手的老款凌志。车虽然旧了一点,但翻新后也能满足客人的虚荣心。用小沈的话说:买一辆装了防弹玻璃的捷达都不如买一辆快报废的凌志。此外,他又化几万块办了一个商务签证,这样他能自由往返澳门。
小沈用这台车自己接送客人,然后陪一些熟客过澳门赌钱,输完或者赢够后又陪他们出关,送至深圳机场或者广州机场。但自己带几十万赌资又愿意把码粮白送给他的客人毕竟不多,所以小沈收入有限,请不起伙计,凡事都是亲力亲为。
经常陪客人赌通宵,又要张罗酒店订房吃饭、帮客人买手信礼盒、买手机、电话充值卡、帮客人找娱乐,然后又开车几百公里送去机场。这让小沈累得半死,经常是送客人到机场之后,小沈就倒在车里先睡两小时,然后回到家里睡一整天。
他还时不时在珠海和澳门帮几个老板组织散打比赛,这些拳赛往往由赌厅老板赞助的。小沈除了赚取一点人工费之外,更大的目的是通过比赛认识有钱的老板,拓展客户资源。虽然累,日子也慢慢过的好了,逐步由赌工转变成一个赌行个体户。小沈2012年在珠海买了一套三房一厅,首付了八十来万元。
有点实力之后,小沈也开始给熟客签码。但他做事情还是有基本原则,就是坚决不搞大耳窿那一套。小沈身手能打,有些珠海的车行当铺邀他一起做“收利息”和“抽水”的赌客,小沈一概予以拒绝。如果赌是偏门,他选择做的就是偏门中的正门。他只给一些看起来靠得住的熟客出码,不敢轻易冒资金风险。
小沈第一次给客人签码,就是那个陕西客。
那次陕西客带了老婆一起过澳门,输完了身上的钱,叫家里朋友汇又汇不到,陕西客便问小沈卡里有多少钱,找他借10万元。其实小沈的全部存款就只有10万港币,刷出来后就连当月的生活费都没了。
到了晚上,陕西客还是输光了,当晚他们夫妇回美高梅酒店房间睡觉,跟小沈说,第二天一早可以打钱过来。
小沈想去找个小旅馆开房,但又担心睡醒之后陕西客人去房空,毕竟大家只在赌场相识不知根不知底。他在酒店一楼徘徊,左思右想,决定还是守在陕西客的房间门口好些。
于是小沈坐电梯上楼,就坐在陕西客的楼层通道地毯上倚着墙壁打盹,没过几分钟,酒店的保安员上来,把小沈驱逐出酒店。
小沈又只好在酒店门口的花坪处苦等一整夜。第二天一早拨通陕西客的电话,这确实是个守信的客户,小沈如约于中午拿到了钱。
作为一个还在原始积累阶段的赌工,小沈的起点太低,因此他很节约也很勤奋。他对各大赌场的码粮高低、红利优惠、会员卡的积分规则、酒店的协议房价、免费餐券赠送等等都了如指掌,并且不断地更新信息。这是每一个赌工必做的工作。不熟行的赌客对这些赌场的红利赠送根本不会在意,相比之下,香港赌客较善于利用这些赌场优惠;有些内地赌客赌了几个月,不知道某赌场每天可以送100元的免费餐券,还天天拿现金去餐厅埋单,甚至连会员卡已经获得1万筹码的赠送都不知道。这就是“赌工”小沈们可以不花成本捡到的便宜,只要他能把客人招呼好。码粮是小沈收入的最大头,除非客人有指定的赌厅,否则有1.2%码粮的赌厅,小沈就绝不会带客人去1.15%的厅洗码,因为小沈赚到的一两百万元,就是这么一点一滴地积攒起来的。
小沈每月还是会自己赌一赌,不过他下注很小,目的已经不在赢钱,有时是为了帮会员卡增加几个积分或完成一点洗码额,这些用于兑换酒店的免费房间,又把房间通过附近的旅行社卖给赌客。
不过最大的问题就是小沈找不到扩大业务的模式,这是他的见识与能力问题。他担心招了帮手以后,带熟了徒弟没师傅,因为他做的这个生意门槛实在太低,伙计跟客人混熟后随时可以另起炉灶。
十五
今天我们的小公司要开个股东会,但扬帆在东莞太平的一家骨伤科医院住院,所以我们从广州深圳分头驱车前往东莞,就在扬帆的住院病房集合。
扬帆的病情倒并不严重,他几天前睡觉起来突然大腿痉挛,然后整个左腿就动弹不得。他老婆家有个亲戚在这家医院做主治医生,因此就过来东莞这里住院。调养了几天,我们到的时候,他已经勉强可以下床走路。
我与季军开一辆车从深圳过来,路上,季军说,光明和扬帆对我近期的情况都有些担心,分头打过电话向他询问过。
我知道他们肯定心里有些猜测,他们能猜到的都是真相,而且只是真相的一小部分。我心里很愧疚,这么多年,这些兄弟一直信赖我,想不到我会在财务上闹出亏空。但我还是要力挽狂澜,因为这个浪头破坏力大会带走太多东西,我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望着它席卷而去。只要能度过这一劫,我相信我一定有能力带着大家开辟滚滚财源,弥补我的过失。
光明与大鹏从广州出发,路程比我们远几十公里,我和季军刚泡好茶,他们也恰好走入了病房。
光明目前的财务压力也不小,他在广州的公司主要做一些监控安装工程,这两年来生意平平,今年有几个业务员已经辞职,所以对我们的投资盈亏,他近期显得比较紧张。
我们公司的正常生意还是以几个大客户为主,虽然我这几个月没有发展新的业务,但对赢利影响不大。所以今天会议就主要围绕赌厅展开讨论。
我先给他们做了一个简单汇报:
“从四月底赌厅开业到现在,已经整整3个月。5月份赌厅盈利分红28万港币,6月、7月则连续亏损了69万港币,由于按投资协议约定,亏损的股本第二月初要补齐,所以公司实际上又追加了41万港币投资进去。这三个月我们没有对外签码,总计有15人次的带资赌客在我们户头开户洗码,转码额3000万,按1.15%比例月结码粮34.5万,返还客人部分共计22.5万,码粮赢利是12万。赌厅按0.05%提取给我们的消费额共1.5万,实际供客人开房、叫餐、订车接送花费了2.8万,费用倒贴1.3万。所以实际上我们的自营洗码业务盈利是10.7万,但分担了赌厅的输赢亏损和管理费用51.7万,所以总计亏损是41万港币。”
我继续说:“这3000万的洗码中,都是客户自带赌资。两次最大的洗码是由广州的林总和澳洲回来的阿力完成,都是50万赌本。他们虽然没有事先转账,但知根知底且卡里有钱,所以视同现金赌客。事后我们从赌厅返还了一半码粮给他们。这才有10.7万码粮赢利,如果我们按1%码粮给他们照退,这3个月的亏损还会更多。”
大鹏提出一项质疑:“海洋,我们一直有个疑问:目前我们只是小股东,每日通过短信接收的赌厅输赢账目,除了管理费用是固定成本外,上水下水都只是赌厅的一面之词,怎样能确认他们数据没有作假?我们也不可能定期去赌厅查账。”
光明也说:“对!如果我们投资后,明明我们的自营业务已经有了盈利,但却被赌厅的整体亏损拖累,那我们占这个股份有什么意义?”
四人都望着我,这个问题是大家共同的疑问。我点点头,说:“这个问题我自己也考虑过很多次。我觉得还是要相信阿强,因为阿强说过,长线来看,赌厅肯定是赢利的,我们的投资是要享受分红,而不是承担亏损。而且他们已经有一个成功的模式摆在那里,四年多时间,他们从几千万元的小赌厅发展到7个有规模的自营赌厅,又在广州开了酒楼会所,买地皮投资房地产,资金规模早已上十亿。我觉得跟着他们集团一起运作,我们可以学到很多东西。再者,我们随时有退出的权利,到达止损位我们可以退股。如果他们账目长期作假,不让投资的股东得到实惠,我想股东个个都不会是傻子,这个赌厅也经营不下去。”
大鹏问:“如果他们确实是作假,一年下来明明赌厅大幅盈利,但在报表中只是让小股东勉强有一点分红呢?”
我说:“我们自己也有成长性。如果赌厅账目一直有可疑,在这个平台上运作一年,即使脱离赌厅,我想我们也有能力独立运作一个澳门博彩中介公司。”
同学当中,扬帆性格敦厚沉稳是大家公认的,平时的会议他一般很少说话,不过今天他却很严肃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海洋,其实我这几天在医院里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我们到底该不该投资赌厅?这件事我们是不是做错了?从投资澳门的第一天开始,你关机连赌三天,输了120万,然后两个月时间不到,家里又出这么大的事,我们就私下讨论过,是不是我们命里不适合去做?因为赌毕竟是一个偏门。我们几个一直做的都是正行,有没什么较大的资金实力,开赌厅,根本是我们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事,只不过由你牵头提出要做,大家才全力支持。但是到今天,好处还没见到就先吃了大亏,你又是最大的受害者。我这几天住院,也不知道是不是和这件事有关,我觉得是老天对我们的一个惩罚,警告我们没这个命在赌厅上赚钱,你有没有想过这些?”
扬帆继续说:“另外,赌厅要经营下去,就要以签码盈利为主。签码其实就是害人,因为我们只能签码给熟人和朋友,长赌下去他们肯定是输的。可能他们输了一个亿,我们才赚到一千万,这种钱我们到底该不该去赚?如果涉及到追债,又更让人担心,我们这些人本来就不愿意跟黑社会或者追债公司扯上关系。但是不签码,赌厅业务还有多大空间做?所以我觉得,我们是不是该终止赌厅生意。”
扬帆说完,光明也接着话说:“其实赚钱大家都想,说实话,现在四十岁的年龄,一套房子一辆车出门也就是个穷人。我并不排斥赌,只要开赌厅能赚钱,洗码能赚钱我都愿意做。但就是怕像扬帆说的,我们几个是不是有捞偏财的命呢?如果没有,硬来只怕反惹火烧身。”
我摇摇头,反驳他们的观点,说:“如果论赚钱,在这个世界上,至少在我们能接触到的范围不会有什么钱比澳门博彩更好赚。每年有几千亿资金涌进澳门,如果说这些钱都是不义之财,有因果循环,那所有澳门人都应当招致报应,因为澳门的所有收入都基本和博彩有关。雨辰出事是我自己没照顾好,我并没有归罪于澳门。扬帆,你也不要因为这次住院而产生太迷信的想法。如果要从金钱的根源上去区分善恶,那我们的菩萨心肠在商业社会就显得可笑。根本区分不了,我们也没这个义务去区分,就算炒股票也会有人破产跳楼。我们搞赌厅,肯定不会为了赌债做威逼恐吓的事情,即使产生了赌债,也要通过正常的收债技巧和法律手段解决。而且,我也并不支持赌厅生意以签码为主,我们可以向华姐学习,以服务为主。”
我喝了一口茶,接着说:“我和光明一样,对钱很焦虑,有很强的危机感。因为我们身后缺乏坚实的福利保障,害怕家里有灾祸,害怕生病,一场大病可能会让全家倾家荡产。没有几千万现金在口袋里放着,我就很难有安全感。如果谈到责任,我觉得责任也是有限度的,对我们来说,赚钱养家就是尽到了责任。”
“打断一句,海洋,”大鹏插嘴问,“你刚才说不签码以服务为主,那要怎么靠服务赚钱?”
“我打个比方,阿强他们集团在澳门有7个赌厅,我们凭一千万股本抵押,现在可以在任何一个厅出码,而且收足码粮。这就使我们经营上有较大的覆盖面。我们可以发展现金赌客的客源,而且不限于从澳门发展,从内地就可以做聚集客源的工作,前店后厂,甚至逐步推广一种会员制。我们可以用短信或者微信每日向客户群提供信息,公布酒店房价和赌场优惠,按接近酒店协议价提供订房,用汇入汇出同等汇率的政策吸引赌客在我们账户买码,再利用码粮月结和即出的时间差赚取0.2%的差价,如果客源基数大的话,这种模式一年下来也能盈利不小。”
“这样运作需要更多的资金,我们目前能做到吗?”光明问。
“可以一步一步来,只要每月开始盈利,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慢慢扩大。而且我们可以寻找合作伙伴。”我把霍斌的情况简单介绍了一下。